懷遠坊靠東的街角,鐵匠鋪後院的槐樹下,張鐵匠的妻子正蹲在灶台前煮麵片,火光映著她眼角的細紋,三十出頭的年紀,鬢邊已有了幾絲白發。
”當家的,趁熱喝。”她盛了一碗麵片湯,又在碗麵擱了一張肉餅。
昨日要打的鐵器太多,出力太多,睡到半夜的時候,她感到張鐵匠翻來翻去的睡不安穩,早上她便早早的去買了他喜歡吃的肉餅,又做了他最愛吃的麵片湯。
張鐵匠接過碗,卻放在一邊。
他粗糙的大手突然握住妻子布滿繭子的手,握得那樣緊,似乎是要將她的手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秋娘...”他喉結滾動,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你還記得十二年前,你從亂葬崗把我背回來的那天嗎?”
秋娘的手一顫。那年寒冬,她在城外發現一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冒著被牽連的風險將人救回。
“記得。”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當時你渾身是傷,高燒數日不退。”
張鐵匠突然跪了下來,,額頭抵著妻子的膝蓋。”我這條命是你給的...但今日,我到了償還彆人恩情的時候了。”
灶膛裡的柴火”啪”地爆響一聲。秋娘的手懸在半空,最終落在他的臉上,她的指尖發顫,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告訴咱家娃,他爹叫做張誠,是益州人,他爺爺叫做張長寨,是益州最好的造紙坊的東家。十二年前,我們接了批大生意送貨到東都,但他爺爺被人下了套子,要讓他交出整個造紙坊的營生。他爺爺寧死不從,自己吊死了。他爹給他爺爺報仇,殺了那些人。”
張鐵匠看著他的妻子,道,“秋娘,沒有你,我活不下來,但沒有恩人給我出頭,我拿不回我爹的造紙坊,也洗刷不了我的罪名。”
秋娘猛然抱緊他,把臉埋在他的胸口。
張鐵匠輕聲道,“造紙坊我早就賣了,恩人每年會給咱家一些銀子,現在米缸下麵有個大罐子,裡麵的銀子夠你們一輩子吃穿不愁了。”
秋娘泣不成聲。
張鐵匠笑了起來,他喝完那晚麵片湯,吃完肉餅,然後將她抱起轉了個圈,又從鋪子裡拿了一把生鏽的鐵刀。
“就當我出了個遠門吧。”
他轉頭,沒有讓妻子看見眼角滑落的淚水,“你們要好好的。”
嘉會坊的一處小院裡,十六歲的少女安靜的坐著,脖頸纖細蒼白,她的兩條腿垂在地上,聽到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她卻是無法站起。
她幼年得病,一直無法正常行走。
“小荷,看爹給你帶了什麼?”西市洗氏綢緞莊的何賬房走了進來,他從懷裡掏出塊杏花酥。
少女眼睛一亮,止不住的高興,“爹你今天回來好早。”
賬房先生笑著點頭,眼睛裡突然出現了些淚光。
少女捧著杏花酥,看著他這副模樣,不由得愣住,“爹,怎麼了?”
賬房先生笑道,“小荷,爹是高興才這樣。治你腿的藥終於備齊了,一會郭禦醫會帶藥過來給你用藥施針,他跟我說了,保管你三個月之後能夠下地,都不用拐杖了。”
少女看著他,卻是笑不起來,道,“爹,肯定還有彆的事。”
賬房先生艱難的笑了笑,道,“就是爹答應了人家,要去彆的地方給人家做幾年賬房先生,等會我就要走,可能幾年回不來。不過你放心,我和你三嬸說好了,她會照顧好你,你若是想我,就寫信讓她幫忙寄給我,我會給你回信的。”
少女撲進他懷裡,瘦弱的肩膀不停顫抖:“爹,我不治腿了。”
“好孩子,說什麼傻話,我最多過個兩三年就回來了,你這一輩子的事情呢。”賬房先生輕拍著她的背,像哄小時候做噩夢的她。
”好好治好腿。”他哼起亡妻常唱的小調,”等爹過幾年回來了,帶你去曲江池看杏花...”
醉仙居後巷的破敗小院裡,柳雲袖跪在青石板上。她麵前坐著個雙目渾濁的老婦人,正在井口洗著很多碗。
“雲袖。”
老婦人沉默的洗碗洗了很久,突然在身上擦了擦手,從袖子裡取出一個香囊,“拿著,裡頭有你小時候的乳牙,還有你爹的軍牌。要是上了路,閻王爺也好知道你是誰家的孩子。”
柳雲袖點了點頭,不說什麼,她平日裡隻是醉仙居的一名侍女,但今日裡她走出醉仙居的後巷時,卻像是一名行走在戰場上的將領。
她朝著西市走去,有七八個人漸漸從街巷之中走出,跟在她的身後,有那綢緞莊的賬房先生,街邊賣唐人的老漢…都是各行業的普通人,但此時他們臉上全無平日的市儈氣息,各個神色肅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