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矩沒死。
從麻醉中醒來已經是一天後了。
他睜開,目光怔怔的望著四周慘白的牆皮,他此刻的內心就和那些牆皮是一個顏色。
“我還活著,但是斷了一臂成殘廢了?!!”
這是他昏迷前的最後一個念頭,也是他蘇醒過來,腦子裡不斷回蕩的念頭。
悔恨和恐懼像是無形的手攫住他的心臟,在一下下狠狠揉攥,讓他胸腔憋悶,嗓子發堵,恨不得直接昏死過去,且永不會再醒來。
可惜,名為現實的噩夢是不允許任何人逃避的。
胸口纏著固定繃帶,肩膀纏著紗布,上麵還滲著血,麻藥勁過去後的痛感刺激著神經,卻不及他靈魂痛楚的萬分之一。
王秀麗在床邊守了一夜,臉色蒼白眼睛紅腫,正彎腰打掃地上灑了一地的飯。
她也想勸慰馮矩,但馮矩一個字聽不進去,說多了便隻惹他暴躁,但不能連飯也不吃啊,王秀麗心頭快急死了。
王秀麗隻能把希望寄托在女兒馮雨槐身上。
兒子馮睦,剛才已經一句話不對,便被馮矩紅著眼睛吼走了。
走廊裡現在好似還回蕩著那句怒吼:“我是你老子,一輩子都是你老子,是不是覺得老子沒了一條手就管教不了你了,我告訴你馮睦,你這輩子都得聽我的,不然你就給我滾出家裡,還得把這些年花在你這個廢物身上的養育費都還給我。”
馮睦從來不跟馮矩頂嘴,剛才也一樣,隻是淡淡點了下頭,衝王秀麗打了個招呼,扭頭就走了。
馮睦走後,病房裡氣壓低的可怕。
“逆子,不孝子,廢物,該死的東西。”馮矩越罵越憤怒,越憤怒越罵,似乎如此咒罵逆子,便能發泄掉他滿腔的恐懼與悔恨。
我昨天,為什麼要攔那個假麵啊,我是被豬油蒙了心,貪功冒進才變成殘廢了!
馮雨槐低眉順目坐在一旁,心裡麵滿是憂慮。
好消息是,在她的祈禱下爹沒死;壞消息是,爹變成殘廢了,以後不光幫不了我,可能會變成比哥哥更可怕的拖累?
他連馮睦都要管不住了,這可如何是好。
不不不,我不能這樣想,爹雖然殘廢了,但他捕頭的身份還在,巡捕房於情於理,都不可能立刻裁人的。
哪怕巡捕房的上官不是東西,真存著這種心思,也肯定得裝段時間樣子。
而且不止爹一個人殘廢,這回一次性可殘了十幾個,巡捕房上下都看著呢,再不濟,爹也能拿筆撫恤金吧。
家裡這些年肯定有點積蓄,再加上爹的撫恤金,還有馮睦每月交給家裡的工資,我高中和大學的學費還是能湊出來的。
嗯,就是得緩和下爹和馮睦的關係了,以前爹肯定能壓製住馮睦,但現在爹斷了手,馮睦可未必還能像以前一樣老實聽話。
不能讓爹再這般粗暴對待馮睦了,馮睦當焚化工的工資雖然不多,但我以後上學用錢的地方還多,能多一點是一點。
這個家,絕對不能散了!
馮雨槐不愧是天才,很快就捋清了慘淡的現狀和未來,並極儘可能的在思索出路。
某種程度上而言,馮雨槐不光根骨優異,而且遇到事情,情緒調整的很快,思考也很冷靜,方方麵麵客觀說一句,都非常優秀。
馮矩把她視為全家的希望,把一家人的賭注都壓在她身上,很難說,馮矩眼光有問題,他隻是過於想當然的,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馮雨槐眼中含淚,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她雙手握住馮矩僅剩一隻的手,細聲細語的安撫道:“爸,彆生氣了,你受傷了,再生氣身子可就難養好了。”
馮矩還是非常寵溺這個女兒的,她看著乖女兒滿臉的淚痕,理智微微恢複,他必須得堅強起來。
馮雨槐孝順的寬慰:“爸,一條手臂丟了沒事的,人還活著就好,我不是還在嗎,隻要有我在,全家人的希望就還在。”
聽著女兒孝順懂事的寬慰,馮矩心頭的悔恨似乎都少了點,像是乾涸的戈壁上流入了一股清泉。
他嗓子發乾,嘶啞的回應道:“對,雨槐說的對,隻要有你在,爸丟一條手臂也沒事,以後還是好起來。”
馮雨槐點頭:“所以,爸你以後不要那麼凶馮睦了,說話對他稍微客氣一點。”
馮矩火蹭的上來:“他就是個廢物,是咱家的累贅,我辛苦養著他還不夠,他還總逆著我的心思來,心裡盤算各種小九九,他以為他跟你一樣有才能啊,要不是我管住他,他可能早闖禍死外麵了。”
馮雨槐借著擦眼淚遮掩眼裡的煩躁,她好聲勸道:“爸,馮睦也是家裡人,一家人要和和氣氣的才能共渡難關啊。”
馮矩張了張嘴巴,王秀麗在旁邊聽的直抹眼淚。
馮雨槐從小就會說話,總能把她的心思藏在好聽的話裡,讓人聽著舒服,這也是馮距更寵溺偏愛她的原因。
馮雨槐:“爸,我才高一,等我上完大學出來還得幾年咧,這中間我就算想,恐怕也很難幫到家裡,還不是得靠你和我哥。”
“以前是爸你一個人撐著這個家,現在你這樣了,就讓馮睦替代你那隻手,幫你一起撐著這家,撐幾年,等我學出來就可以從你手裡接過擔子了。”
“爸,我知道你看不上馮睦,但家裡往後可能會困難些,更是要同舟共濟,心往一處使啊。”
馮矩臉上表情一陣陰晴變幻,似乎也醒悟了些什麼。
他緩緩抽出手掌,粗糙的掌心蓋在女兒頭頂,馮雨槐貼心的把腦袋湊過去,就聽馮矩長長歎出一口氣:“是爹一時沒轉過彎兒來,雨槐你說的對,過後這幾年,爹是應該對你哥態度好一點了。”
馮雨槐露出楚楚可憐的笑容:“爸你放心,熬過這幾年,咱家一定能好,等我考上大學畢業了,一定能帶咱家人都升去上城,到時候,說不定還能把爸你的胳膊給重新接上。”
聽著女兒又孝順,又有誌氣,馮矩心頭寬慰,心頭的對自己的悔恨還在,但更多的情緒已經轉換成,自己絕不能倒下的堅毅。
就算是為了這個女兒,他也不能自暴自棄的倒在這裡。
“把飯拿來,我餓了。”馮矩對王秀麗道。
王秀麗哎了聲,趕忙抹掉眼淚,把打翻還剩一半的飯端到馮矩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