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我在省殯儀館呢!”
陶侃明顯帶著哭腔。
“孩子,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告訴我,你現在說話方便嗎?”
張茂林問。
“嗯,吊唁廳這兒隻有我們家人。王行長下午來過,已經回省行了。殷副行長和邊副行長晚飯前來了,現在他倆領著行裡來的那些人出去吃夜宵了。”
陶侃介紹情況很具體。
“哦,現在車輛肇事的具體原因查明了嗎?”
張茂林繼續問。
“肇事車輛不是咱們市行的,是人家康弘集團在省城辦事處老總的車。”
陶侃答道。
“哦,哪一方的責任大些?”
張茂林急切地問。
“聞祿乘坐的小車追尾,對方是正常行駛的大貨車。”
陶侃答道。
“具體傷亡情況什麼樣?”
張茂林問。
“隻有我姐夫一個人不行了。後排座的兩個人都在醫院治療,聽說目前沒有生命危險。”
陶侃回答。
“那,司機——也沒受傷嗎嗎?”
張茂林有些疑惑。
“司機?我姐夫就是司機呀。”
陶侃答道。
“什麼什麼?陶侃,你是說你姐夫開車?聞祿會自己駕車?你搞錯了吧?省行去年就三令五申明文規定,領導乾部不許工作期間自駕公務用車,聞祿那麼謹慎的的人怎麼會——?”
陶侃的回答讓張茂林反射般地從沙發上跳起來!他忘了顧及聽筒線很短,導致座機電話啪地一聲摔落了。
“沒錯,的確是我姐夫自己開的車,而且還是康弘集團駐省城辦事處老總的豐田轎子。更不可思議是——他酒後駕車!這是交警部門出具的現場勘查結論。這事兒我也覺得納悶兒,自從去年省行下發文件禁止你們當官兒的公務期間自駕車以後,我姐夫他真的就再也沒有碰過方向盤。而且今年年初,我姐家的車都折價變賣了。他和我說過多少次,因為開一次車就丟官送命太不值得!他甚至還多次開玩笑說,若真是犯隱了,寧可在電腦上打幾小時的駕車遊戲……”
電話裡陶侃的哭泣聲越發強烈起來。
張茂林繼續追問:
“陶侃,我再向你打聽一件事,你必須對我實話實說!隻是你彆多想好不?我絕對沒有任何惡意。”
張茂林長長歎口氣!接著問:
“你姐夫車輛肇事的時候,豐田車上有沒有一個、一個年輕的女子?”
“叔,這事您是怎麼知道的?”
陶侃很吃驚地反問道:
“怎麼說,這個消息是真的?!”
張茂林問。
陶侃答道:
“對,確實有這事。省行機關的幾個司機我都熟悉,他們比我早到的現場。聽他們講,除了我姐夫,車上受傷的兩個人當中,的確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妞,有人說從衣著打扮上看像是坐台小姐。但是,車裡還有彆的男人在呀。叔,這與我姐夫有什麼關係嗎?”
張茂林立刻回答:
“哦,沒事,我隻是隨便問問,多了解一些情況而已。你彆多費心思,我暫時不能過去。小侃,替我安慰一下你父親!事已至此,要以大局為重。尤其是你要管住自己的嘴,在這個特殊時候一定要謹言慎行。如果你覺得自己能夠應付那邊的事情,就讓你父親儘快回淞陽吧。他平時血壓高,遇到這麼大的事情刺激如何能扛得住!再說了,我等他回來有要事相商!”
……
張茂林的腦子幾乎完全陷入混沌狀態!
他一直呆坐在沙發上,絞儘腦汁琢磨著剛才陶侃說的每一句話。
目前,在陶侃的敘述中至少能提煉出兩個敏感信息:一是聞祿本人酒後駕車;二是肇事車上除了聞祿與康弘集團的財務總監,還有一位妙齡女郎。酒後駕車,這是直接指向聞祿的一個最不利鐵證,而那位妙齡女郎的出現著實讓人費解。
張茂林實在無法做出準確的方向性的判斷。
張茂林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白天在王維信辦公室裡,副行長殷森講的那堆濫話以及那種令他費解的表情。
所有的這些場景信號,開始在張茂林的內心橫豎交織成一張煩亂的迷網並且迅速漫無邊際肆意蔓延開來。這些麻亂的思緒漸漸翻滾成一個巨大的謎團,這個謎團又像是演變成了雪球,從剛才一個弱小的點,迅速增大直至轉瞬就搖變成碩大的屏障,幾乎嚴嚴實實地堵在張茂林紛亂鬱悶的胸口……
張茂林反複思忖:聞祿竟然一改慣例悄無聲息地取道康弘集團,與他人結伴去省城辦事。是故意對幾位副行長隱瞞行程,還是唯獨沒和我張茂林打招呼?本來早已因故棄駕的他,卻為何重操方向盤並且是酒後駕駛?!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這一係列怪異的事情發生…….
異常煩悶的張茂林毫無任何興致,呼呼作響的空調暖風早已充斥房間。
張茂林背著手,在辦公室孤獨、緩緩踱著碎步。回想王維信行長當著其他班子成員麵,對自己的一通細致囑咐,頓覺心亂如麻!
張茂林開始暗自揣測:陶冶、陶守禮以及聞祿的父母會用什麼樣的態度、方式向市分行進行攤牌。
一條人命牽扯到三個家庭,善後的相關工作一定會出現諸多令他這位紀檢書記無法預料的情景。事實上,作為市分行紀檢書記,張茂林並不擔心處理那些在一般人眼中視為敏感、難纏的事情。他任職這些年來,曾經出色處理、平息了多起員工上訪、部門糾紛事端。可以說最大限度減少了興商銀行自身的非經營性成本,更主要的是全力維護了興商銀行的社會形象,這也是行長王維信平日裡給足張茂林個人麵子的一個重要理由。
淞陽地域民風粗獷、性情執拗,且民眾內心普遍存有濃烈的排外情結。
在淞陽地域,那些“外來和尚”們大多沒有多少可供其“念經”的市場空間,甚至在中途夭折的人物比比皆是!有人統計過,自九十年代初以來,那些直屬單位外派過來的“一把手”們,執政過程可謂少順多戧,基本上仕途不得善終!大多是因為個人行為不當而被下屬或幕僚舉報,諸如貪汙受賄、男女作風不檢點、盲目決策導致嚴重後果等等......
淞陽人在舉報上有個特點:差不多都是數人結伴組團實名舉報,以此顯示舉報事項的真實性以及舉報者的勇氣擔當!
當年,王維信作為省行下派乾部,初來乍到的那段日子裡,始終是胸脯高挺、下頜高昂、腳後跟高蹺,追求那種用“三高”派頭刻意打造一副實足的欽差大臣品相!
王維信原本打算特意將“頭三腳”踢出不凡的響動來,以便在眾多下屬麵前立規矩、擺威風,尤其是確保市行機關這些“牛頭馬麵”的中層乾部們、以及“牛鬼蛇神”的員工們乖乖臣服!但事與願違,不久後一件猝不及防的突發事件幾乎讓王維信顏麵儘失、差點在陰溝裡翻船!
......
那是1994年元旦前夕,淞陽興商銀行總部辦公大樓裝修竣工,這是耗費王維信將近兩年心血的一個形象工程。用王維信自己話講——這是給興商銀行披了一件紫金袈裟,實屬開天換地、功德無量的工程。
為這,王維信曾經三度進京跑項目、爭取可觀的專項費用資金。後來有人戲稱,淞陽興商銀行這次裝修規格真稱得上是“穿雲鑽地”的級彆:上到25層樓頂的避雷針塔尖兒,下至鍋爐房煙囪底座以及地溝裡的老鼠窩、螞蟻洞都鑲了“金邊兒”!更讓人拆眼叫絕的是,王維信直接個人決策做主,大手筆一次性采購了100多台落地式豪華空調、室內製氧機、自動飲水機,所有辦公室包括衛生間一律配齊,這是讓所有員工都讚歎不已甚至是瞠目結舌的項目投資!
就在王維信淩雲壯誌、展翅衝頂的時候,一個如同從天上落下來的悶棍差點敲碎他的所有夢想——那就是市行辦公樓陡然安裝這麼多的大批量電器,必須牽扯到整個辦公大樓的用電大幅度增容立項。這個曾經在王維信頭腦裡從來都不值得考慮的小問題,突然像太行、王屋兩座大山一樣無情橫在他的麵前。
為此,市分行基建辦主任三番五次、磕頭作揖跑電業局溝通情況,竟然毫無結果。最後隻能是王維信行長大人親自出麵:當王維信腆肚昂頭、邁著八字步前去理論時,那位年輕的電業局長黑臉蹙額地推回了王維信遞上禮品箱並捎帶一句傷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極強的說辭:
“俺們淞陽人血熱,人參鹿茸這玩意兒不如一盤涼拌狗肉有用處!電業局這地方從來不需要貸款,你王行長若想擺擺神氣兒,最好換個大門。慢走、不送!......”
終日躊躇滿誌的王維信在淞陽遇到了第一個煞星!對此,他隻能乖乖認慫了。
至此,王維信深深意識到:自己的這副臉麵,除了興商銀行員工乖乖買賬,在淞陽地麵上的其他人眼裡確實分文不值!
至此,王維信開始痛悔個人決策上的固執與盲目。一種徹骨的擔心與恐懼感油然而生!他非常清楚那些堆放在倉庫裡的近百萬元的電器對他意味著什麼。如果辦公樓用電增容項目擱淺,勢必導致巨額固定資產的閒置甚至浪費,這個責任他個人無論如何都承擔不起!更為嚴重的是這些空調機、製氧機與飲水機的采購支出,原本就不在辦公樓裝修項目的總體預算內。所以,此次采購行為屬於典型的先暫後奏、“逼宮式”列賬方式!
按照王維信的設計初衷,憑借自己在省行多年的人脈基礎,在經營過程中打個小小的擦邊球本來無可厚非。他私下裡認為:隻要搞定省行財務處老總,確保費用報銷這個主要環節不出任何狀況,等到將來裝修工程徹底竣工時,所有與“在建工程”科目相關聯的成本列支,都會全額打包劃轉到“固定資產”科目項下作為總科目增資,至於那點電器花銷,自然可以如泥牛入海那般神不知鬼不覺、順理成章地裹挾在彙總列賬額度之中,而其中所有的人為調整“痕跡”都會煙消雲散......
王維信的自我論證依據是:雖然沒有經過省行事先批準的預算外列支不符合財務製度要求,但是不管怎麼講,這筆開支畢竟屬於公務性使用。既不屬於小金庫,也不是濫用財務科目。就算在技術操作手段上有點瑕疵,但換來的是興商銀行辦公環境的極大改善以及員工的歸屬感極大增強,更主要的就是他王維信由於此舉而在員工心目中積累起來的高大形象就更顯得彌足珍貴!這對於剛剛上位不久的他而言,看重的就是這個極具詐屍效果。
這種“親民投資”理念始終充斥王維信的執政過程。直到電業局的頭頭橫豎不批準電增容這個狀況突然發生後,讓王維信一貫高昂的工作情緒一下子從沸點降到了冰點。絞儘腦汁後,王維信隻能把所有的希望托付給張茂林。
在張茂林麵前,王維信的態度誠懇至極!一番發自肺腑、抓心撓肝的表白後,讓張茂林這個“紅臉漢”於公於私都沒有絲毫拒絕與退讓的餘地......
一周後,張茂林把興商銀行辦公樓一整套電增容批複手續拿給王維信。看著一臉疲憊的張茂林,向來矜持有加的王維信竟然抱起張茂林在辦公室原地轉三圈!這個極為圓滿的結果令王維信血脈噴張,當場讓財務科長拿過來一張空白的支票,說茂林老兄你就是咱興商銀行的頭號功臣,這次與電業局的感情溝通涉及多少開銷你儘管開個數,行裡一次性全包了!
對於王維信所表現出的超乎尋常舉動,張茂林竟然麵露不悅。他對王維信解釋說這原本就是正常的工作事項,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複雜。電業局那邊之所以對你不滿,是因為咱興商銀行有錯在先,在基建項目電增容申報流程上壞了人家規矩!一是犯了先斬後奏毛病。電增容這事理應事先與電業局打招呼申報,待批準後才能實施下一步具體操作。但是咱卻弄一出典型的攜子完婚的鬨劇,不給人家應有的尊重;二是你拿的那些所謂貴重補品不對路子,那位局長才四十來歲正當年,你想讓人家狂吃補品,完事流鼻血啊?
王維信這才恍然大悟。竟然在張茂林麵前類似雞扡米那樣——不停點頭稱是!
......
這些已經褪色的陳年舊事,猶如窗外烈風裡紛亂飄動的雜物。
張茂林仰臥在沙發上冥思苦想......
恍惚中,張茂林眼前又開始忽明忽暗地閃現聞祿那張總是充滿朝氣而又不失穩重的臉。有時候,他見到聞祿,不經意的就想到自己的青年時代,並且常常由此而產生一種莫名的親切感。當然,他不否認,對聞祿的這種淡淡的親和感覺,屬實是與聞祿嶽父陶守禮慎密的私交不無關係,愛屋及烏嘛。陶守禮退休之前,曾任淞陽市興商銀行人事處老總、辦公室主任。二人打小是莫逆玩伴,況且哥倆的父親都曾經是親密戰友,彼此感情相當於“拜把子”兄弟情。
當年張茂林父親因為搶救落水少年柳東犧牲,害得陶守禮父親大病一場,險些不治!
......
僅就業務分工而言,張茂林與下麵員工接觸機會不多,特彆是針對科級乾部而言就更少。在市行機關的日常工作中,隻有每年年末所有中層乾部集中向紀委書記做專題述職時候,大家可以彼此聊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除此,張茂林與聞祿幾乎沒有多少交集。
作為一名專職的紀檢書記,張茂林潛意識裡不願意同哪一個中層乾部刻意有過多的接觸。他很在意本職崗位特點所體現出來的特殊敏感性,自己在主觀上寧可保持這種他自認為彆人尤其是那些年輕人能夠接受的那種略微的淡漠,他甚至喜歡刻意製造一些這種心理上的微妙隔閡,去顯示人與人之間的恰當距離。
張茂林始終覺得,身為一名專職紀檢書記,如果一旦和哪個下屬之間搞得沒有一點界限,那麼於人於己都是一件不妙的事情。對於這種自我堅持,他雖然找不到最貼切的理論依據,但憑直覺和體會還是形成了自己一貫的工作風格。所以,即便是考慮到陶守禮的個人感情因素在裡麵,張茂林和聞祿的私下交往也是少之又少。
對於張茂林的直爽與率真秉性,淞陽興商銀行的員工可謂人人皆知。行長王維信曾多次不無詼諧地開導張茂林,說你這麼大的堂堂紀檢書記,就算是不特意擺架子,下屬們也都會懼你三分,何必每天再整出一副階級鬥爭表情,豈不是讓年輕人在你麵前不知所措!如此這般,上級行黨委一再強調的群眾路線、與基層榮辱與共該是如何貫徹落實?!
對於王維信的上述開導,張茂林總是回敬一副生冷麵孔,接著再向對方咬文嚼字地仔細道來:說紀檢書記這芝麻小官在你王行長大人麵前何足掛齒?!爹娘給的這色皮囊如何改換?吃紀檢監察這碗飯,免不了到處去橫挑鼻子豎挑眼,說到底儘是些讓人家厭惡嫉恨、甚至是背地裡被人罵八輩祖宗的差事。既是如此,乾脆就甭費著心思去和彆人湊熱鬨、套近乎、做那些熱臉貼涼屁股的事啦!不然,一旦哪天因故給人家下一份處理通報,先前的所有的情感鋪墊豈不是都變了顏色和味道?原本就應該是這張黑臉,不加塗抹或許得到些許認可,但一經費力粉飾打扮則便是罪過。倘若醉心使出巧言令色又不小心敗露出一副叛徒王連舉那樣的奸詐嘴臉,怕是徹底陷進萬劫不複的境地!我跟你打個比方說,假如檢察院、反貪局的人接連三天到市行大樓找你王行長談話聊天,你猜猜不知情的人是料定你犯事兒的概率大、還是那幫人主動和你拉關係套近乎的概率大呢?
麵對張茂林這樣的“苦逼”式解釋回答,王維信便立馬臉紅脖子粗、疾首蹙額地翻著白眼兒半句應答沒有………(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