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戌時,清寒的夜空下,鄭王府花苑中的池塘,在一塊小石頭落入後泛起一陣漣漪,蕩漾的水紋在幽明的夜色下幻閃著青光。
池塘邊的遮雨連廊上,郭宗訓看了一眼漸複平靜的水麵,將手上僅剩的一塊小石頭擲入池中,拍了拍雙手,旋而將雙手肘放在扶攔上,托著下巴望著水麵呆呆發神。
輕聲行進連廊的常青青,揮手示意站在郭宗訓身側廊柱邊上的婢女退下,然後引身靠近,“梁王還在生我的氣?”
郭宗訓身形略為一挺,雙手收放扶欄上麵,目光依是投向池中水麵,搖了搖頭,卻未作言應答。
“姐姐我心心念念想殺了趙匡胤、趙光義這兩個狗賊,你可為知道?”
“知道,常大哥、小虎他們就是為趙賊所害…”
“不僅僅是他們,還有珂雪…”
“珂雪姐姐她也是趙賊所害?”
苗珂雪未死之前,與常青青可謂是出入成雙,郭宗訓自是認識。
常青青點了點頭,歎了一口氣,“梁王喜歡憶非嗎?”
“喜歡…”
原來常青青依言於今日將常憶非帶來王府讓徐美菊一見,而徐美菊見過常憶非後,午時時分便為帶著隨從返回開封。
“梁王什麼時候知道姐姐我有了憶非?”
“離京之後母後才為告訴我,青青姐姐你有了孩子…”
“那梁王可曾向太後詢問憶非的生父是誰?”
“問了,母後說她也為不知…”
“那你想知道嗎?”
“不想。”
常青青心下大奇,“為何?”
“因為我已猜到他是誰…”
“梁王已為猜到?”常青青一時難以置信,
郭宗訓望了一眼神色震驚的常青青,雙手交叉平疊扶攔上,身形略為前傾,下巴頂在手背上,雙眼注視水麵片刻,抬頭言道,“當汝南夫人見到憶非後才為離去,我便想起當年母後與姐姐的禦賜婚約,便為猜到憶非的生父是誰…我不想青青姐姐親口說岀,因為那般姐姐想是會心痛…”
望著眼前小小的身軀,常青青心頭大震,暗道眾人實為小覷這曾是皇帝之身的郭宗訓心智,伸手撫著他的身背,“那梁王還喜歡憶非?”
“喜歡,因為他是姐姐的骨肉…”
“好、好、梁王不愧是帝王之身的人物…我之所以想告訴梁王,本是想讓梁王知曉恩怨分明的所在,未料我家梁王早已是大丈夫胸懷。”
郭宗訓離身扶攔,舉步前行,望了一眼已為隨行身側的常青青,言道,“姐姐你為何突然想告訴我憶非的身世?”
常青青此下已不敢將他以小孩看待,聞言便道,“我兩天後便會離開此地…”
“啊?為何?”郭宗訓頓然大吃一驚。
“如梁王所言,開封皇宮猶如鳥籠,這裡何嘗不是,隻是這鳥籠是無形罷了……”
感同身受的郭宗訓一把抓住常青青玉手,“那青青姐姐帶我走…”
“不行,梁王你當知自己的使命所在,是為與先帝傳承香火…”
“不是還有曹王他們嗎?”
“你也知曹王已為失蹤,紀王多病,蘄王尚小,他們的變數皆為難料…而你此下最為安全,賀先生他們雖不教你武功,但絕對不會讓你有絲毫閃失,你不僅是要將先帝的血脈傳承下去,還要讓他那使天下百姓安生的信念得以傳承…”
“我、我…”
“眾人不教你武學,大失所望之下你或會生出眾叛親離的念頭,而我之所以要將憶非的身世,及將要離去的消息告訴你…”
未待她講完,郭宗訓截言道,“姐姐是恐我日後得知憶非身世,回想今日你與汝南夫人見麵後突為離去,我會心疑姐姐去投奔那趙賊…是也不是?”
常青青心頭一歎,不由得點了點頭。
“而姐姐方才言說要使我知曉恩怨分明所在,是想告訴我,你會尋趙賊他們報仇,不會因為憶非的身世而放棄,讓我知道我身周所親近之人,還有姐姐你肯去殺那趙賊…是、是恐我心生絕望才為告知真相,是嗎?啊,青青姐姐…嗚嗚…”
低首望著撲在自己身上失聲痛哭的郭宗訓,常青青百感交集,自未料郭宗訓如此聰慧,能將自己的心思一一言岀,感歎之下,伸手撫摸他的身背,“梁王是為大丈夫,當知男兒有淚不輕彈…”
想是要發泄心中的委屈,郭宗訓良久之後方為止住眼淚放開抱住常青青的雙手。
“走,隨姐姐去亭中,姐姐想撫唱一曲,梁王你可聽聽…”
“嗯…”
二人前行丈餘,下了苑中遮雨連廊的台階,踏上青石小徑行向十餘丈處的六角涼亭。
亭上石桌不知何時已置有一把七弦琴,郭宗訓引身行到涼亭邊上的欄椅坐下,而常青青則落身石桌西向正中的石椅上,閉目靜心片刻,美目一睜,舉起纖手便為撫彈起來。
隻見她修長的纖手輕撫一下,一聲清脆琴音響起,待這聲琴音漸消之際,又見她雙手靈動,緊接著琴聲奔揚而起如雄鷹高飛鳴叫,轉而驟然低沉而下如秋雨絲縷細語,複又緩緩婉聲輕揚,卻如孤雁哀鳴寒空,此時常青青輕啟玉唇和著琴聲而唱:
君不見西風卷飛雪,嘯煙侵宮闕。
山河失色誰與恨,莽莽千城葬氣節。
清平未競悲慶陵,燕歌當哭將軍絕。
草木不委寒霜凍,閨窗孺弱喚熱血。
深穀羅衣思忠魂,孤雁從空風雨越。
行路難,行路難,
汗血崎嶇不止進,
心曲未平長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