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時。
天剛蒙蒙亮,當應天府的百姓們還在熟睡中時,官員們早已是穿戴整齊,進了紫禁城,上了金水橋。
眾所周知,朱元璋是一個極其勤奮的皇帝,自開國以來,他數年如一日,幾乎沒有免朝過一次,哪怕遭遇狂風驟雨,雷暴地震,也攔不住他上朝的決心。
於他而言,這是作為一個皇帝的基本功。
然而,這種勤奮,卻是讓在京官員叫苦不迭,他們一個個為了這一趟早朝,醜時末就得起床,洗漱更衣外加趕路……還不能吃早飯!
否則吃壞了肚子,上朝的時候想拉屎就完蛋了。
哪怕不拉屎,隻是放一個屁出來,都會被人記錄問罪。
故而,對於大臣們而言,早朝是煎熬的,當然,總有人比他們還要更煎熬。
“恩師。”
胡惟庸走在李善長身邊,神色有些複雜,
“馬上……就要麵見陛下了。”
“我們究竟該如何是好?”
李善長聞言,卻隻是撫了撫須。
“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你不是已經和陛下保證過了嗎。”
他沉聲道,
“折子都寫好了?”
胡惟庸往懷裡揣了兩下,旋即點了點頭。
“寫是已經寫好了,可我思來想去……”
他低聲道,
“這折子要是遞了上去,那就徹底成了捅自己人的刀了!”
“以後,我該如何自處啊?”
想起前幾天進宮麵聖說的那一番話,胡惟庸就有點後悔。
當時……不應該把話說的那麼滿的,一點餘地都沒有給自己留。
“走一步看一步吧。”
李善長拍了拍胡惟庸的肩膀,輕聲道,
“必要的時候,我也會出言回護你的。”
“你兒子的身體好些了嗎?”
胡惟庸點了點頭。
“好一些了,有宮裡的太醫治療,現在已經能自己出恭了。”
“祺兒呢?他還能……”
他正欲問,可看到李善長那一臉黯然的模樣,便也已經知道答案了。
命根子都摘除了,還能作甚?
縱然把一條命給救了回來,又有何用?一輩子生活在痛苦之中罷了!
正聊著,幾道聲音忽的傳來。
“李相,胡老弟,我聽說老陸被抓了?!聽說陛下這回殺了不少人!”
一個身材魁梧,將軍模樣的擠了過來,連聲問道,
“這到底是什麼狀況?他應該不至於被殺頭吧!”
他這一問,幾個武將都是湊了上來。
“是啊,到底怎麼了!你們兩個都是當事人,說說唄?”
“對,你兩位跟我們說說詳細情形,咱心裡也好有個底,待會兒要是去跟陛下求情,也好有話說。”
“……”
湊上來的三人,分彆是周德興、胡美、吳良,這仨都是跟著朱元璋南征北戰,立下過赫赫戰功的將領,大明的準侯爺。
“你們……就彆問了,不是什麼好事。”
胡惟庸聽他們嗚嗚渣渣的,不禁有些不耐,揮手道,
“陸仲亨的事兒,我勸你們少打聽,要是進了這趟渾水裡,你們的功名利祿都不一定保得住。”
“散開吧散開吧,朝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聽到這話,周德興三人頓時不樂意了。
“胡惟庸,你這話什麼意思?咱怕事兒還是咋的?”
胡美不悅道,
“老陸跟咱那麼多年交情了,當兵的時候,那都是攪一個馬勺的兄弟。”
“現在兄弟有難,咱怎麼能袖手旁觀?你儘管說!到底是個什麼事兒!說不定咱們兄弟齊心協力,就能把這個坎兒給他保過去呢?”
周德興亦是點頭道:
“就是,咱們淮西人最團結了,一人有難,八方支援!”
“況且,我聽說這次的事兒,也跟你倆的兒子有關,難怪你倆就可以袖手旁觀了?現在你把事情原委都告訴我們,那也是在幫你們自己啊!”
胡惟庸臉色一黑,本不願與這幾個大老粗多說,可李善長卻是眉頭一挑。
“好,事已至此,你們早晚也能知道全貌,說說也無妨。”
李善長撫須道,
“惟庸,你就和他們大致講講來龍去脈吧。”
聽到恩師的吩咐,胡惟庸沒轍,隻能耐著性子為三人闡述當日的情況。
“陸仲亨其實是因為他兒子陸賢,遭受無妄之災了!”
“罪名,是在應天私自調兵,你們應該知道這個罪名有多嚴重,隻要陛下認定罪名,他就是有十顆腦袋都不夠砍的!”
“還有……”
胡惟庸越是,三人的臉色越難看。
他們知道事情嚴重,不然陸仲亨堂堂一個準侯爺,也不會突然就被抓了。
可他們沒想到,竟然會這麼嚴重!
私自調兵,那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這該如何是好?”
周德興眉頭緊皺,道,
“這麼大的罪名,咱怎麼保他?就我們幾個,就是擔上腦袋,也保不住啊!”
胡惟庸攤了攤手,一副‘看吧,跟你說了也沒有球用’的表情。
胡美與吳良二人的臉色皆是有些陰沉。
正此時,殿內傳來一道呼聲:
“陛下臨朝,眾臣覲見!”
一聲呼喊,文武百官皆是神情一肅,整理了一番儀容儀表,方才走入隊列之中,朝著乾清門走去。
幾個武將也都停止了討論,匆匆回到了隊伍之中。
所謂早朝,其實不是在皇宮某個大殿內開會,畢竟宮殿那麼小,滿打滿算也站不下幾十個人,而大臣卻有數百人之多,若讓他們都在外麵乾等著,那朝會也就失去了意義。
故而,早朝一般都是在乾清門外召開,老朱搬一把椅子坐著聽大家彙報,這也叫做‘禦門聽政’。
此刻的朱元璋,正坐在華蓋之下。
身邊,是太子朱標陪同。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山呼萬歲,朝著朱元璋下拜行禮。
“平身吧。”
朱元璋抬了抬手。
眾大臣應聲而起,旋即便有鴻臚寺官員出列,奏報今日入京謝恩、離京請辭之官員人數,令皇帝知曉官員任免進程。
隨後,又是一封邊境傳來的捷報被大聲朗誦:
“自四月初八日始,大將軍徐達一路出鞏昌安定縣,次沈兒峪,大敗擴廓帖木兒,擒元郯王、文濟王及國公閻思孝、平章韓紮兒、虎林赤等官一千八百六十五人,吏卒八萬四千五百餘人,馬一萬五千二百八十匹,橐施驢牛羊雜畜不計其數!”
“五月十三日,元順帝死!十五日圍應昌城,十六日破城而入,獲元嫡孫買的裡八剌及後妃宮女、官屬將校人等,駝馬牛羊不計其數,還獲曆代金玉璽寶圭冊鬥斧!”
“元嗣君與數十騎北奔,李文忠追至慶州而還,經興州,降元將江文清等三萬六千九百餘人。至紅羅山,又降楊思祖等一萬六千餘人……”
這一封完整的大捷報朗誦了出來,頓時讓文武百官歡欣鼓舞,即便是心情很差的周德興、胡美等人,都露出了一絲笑容。
“這可真是天大的捷報啊!徐大將軍可真行啊,竟直接把元順帝給打死了!”
“如此大捷,真是亙古未見,徐達將軍可以比肩衛青、李靖了!”
“自古以來,從未有過北伐成功的案例,我朝是第一次!這全賴陛下聖明,將軍英勇,士卒用命啊!”
“是啊是啊,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
大臣們交頭接耳的聊著,口中皆是稱讚之語,誇徐達,順帶也拍皇帝的馬屁。
“好!”
雖然這捷報他已經聽了好幾遍了,可現在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將其讀出來,朱元璋還是覺得興奮莫名!
“有徐達這份捷報,大明,才算是真正立足穩定了!”
他朗聲笑道,
“殘暴統治了中原百年的元朝,總算是被咱徹底擊潰!”
“剛才咱聽到有人說可喜可賀,沒錯!這的確是可喜可賀!如今徐達已經在凱旋的路上,等他到了應天,咱要親自出城三十裡去迎接他!”
此言一出,眾臣皆驚。
皇帝親自出城迎接,那聲勢,無可比擬啊!
可以預見的是,徐達回來之後,絕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明第一臣!
想想,都叫人羨慕的緊啊!
尤其是那些不曾參加北征的武將,此刻皆是捶胸頓足,扼腕歎息……這大好事,怎麼就輪不到他們呢?!
“繼續吧,還有何事要奏。”
朱元璋此刻看上去心情頗為不錯,笑著撫須道。
啪嗒。
楊憲從隊列中走出,恭聲道:
“陛下,臣有本奏。”
朱元璋點了點頭,示意他講下去。
“陛下,自臣上任中書省左丞以來,翻看了往前一年的治政記錄,發現其中一些政令,有頗多漏洞。”
楊憲正色道,
“當初下達政令的時候,未曾經過深思熟慮便匆匆發布,導致官民之中,皆有不法之人鑽空子,侵害百姓利益!”
“微臣這幾日通宵達旦,儘力將這些漏洞填補,出了幾份修訂版的政令,還請陛下過目。”
說著,他便將手中奏疏上呈。
宦官將奏疏收起,一路送到朱標手中,朱標再轉送到了朱元璋的手裡。
朱元璋隻是看了幾眼,忽的冷哼一聲,目光落在了李善長的身上。
“這出錯的政令,竟然有八份之多!”
他不悅道,
“李善長,先前中書省是你主政,這些政令的發布,也都是由你把關的。”
“出了那麼多問題,你作何解釋?”
噗通。
李善長跪伏在地,低著頭道:
“回稟陛下,能否將那些政令給微臣看看,微臣也好心裡有數。”
朱元璋揮了揮手。
楊憲的資料被送到了他的手中。
李善長仔細瞧了幾眼,便忍不住誇讚道:
“高明,確實高明啊!”
“陛下,楊大人心思縝密,考慮到了這麼多微臣沒有考慮周全的事情,實在是大才!”
“後生可畏啊!微臣遠不如也。”
楊憲聞言,嘴角微微上揚。
而朱元璋卻是眯起了眼睛。
“哦?你的意思……你這個老相國,還比不上人家一個剛剛上任中書左丞的年輕人了?”
李善長連連點頭。
“確實不如!這些政令中的漏洞,微臣當時並沒有看出來,直到看到楊大人這份資料,微臣才恍然大悟啊!”
他連聲道,
“楊大人高瞻遠矚,看得高,想得遠,微臣遠不如也!”
“陛下,微臣推薦楊大人出任丞相一職,以他的才華,必然能帶領好中書省,輔佐好陛下!”
朱元璋冷笑一聲,側著身子對身邊的朱標小聲道:
“標兒,看到了沒,什麼叫老泥鰍,這就是一條老泥鰍。”
“避重就輕,還給楊憲戴起高帽來了。”
朱標微微一笑。
李善長的確是一條老泥鰍。
一番話語,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不是他出錯了,而是他才乾不足,沒看出來有漏洞。
這一手太極拳,打的確實不錯!
“退下吧。”
朱元璋揮手道,
“政令出自你門,如今有了那麼多漏洞,你難辭其咎。”
“好在楊憲發現的早,不至於釀成大禍,罰你半年俸祿,作為給楊憲的獎賞。”
“你可有異議?”
“謝主隆恩。”李善長站起身來,又是深深一拜。
楊憲聽到這個判決,卻是有幾分失望。
辛辛苦苦收集了那麼多資料,費了那麼大的勁兒找紕漏,原本想著就算不能扳倒李善長,也能給他這一票人馬一記重擊!
哪裡想到,陛下就這麼輕飄飄的揭過去了!
不過,他倒也沒有氣餒,因為此刻手裡還握著一把大殺器。
“陛下,臣還有本參。”
楊憲昂起頭,大聲道,
“臣要參的人,是前征南將軍,現巡檢司主事,陸仲亨!”
“陸仲亨其人,行為乖張,舉止放浪,在應天與一眾狐朋狗友多行不法之事,曾酗酒當街打人,將人毆打至殘廢!前幾日,更是在應天私自調動軍隊,動用了巡檢司的巡捕和應天衛的兵馬!”
“私調軍隊,此乃死罪!請陛下將此獠定罪定刑!”
此言一出,眾臣皆驚!
“你放屁!”
周德興大怒道,
“陸仲亨哪裡調動軍隊了?他根本不知情,都是底下的人自己亂來,與他何乾?”
“楊憲,老子警告你不要血口噴人!”
一頓粗口,惹得巡場禦史眉頭一皺,當即便是記下了一筆。
周德興,汙言穢語,咆哮早朝!
“與他何乾?你的意思是,他的兒子不是他親生的?”
楊憲被這一頓呼喝,卻是絲毫不懼。冷笑道,
“巡捕和應天衛的出動,全都是因為他的兒子在應天犯了事!”
“如果不是因為他,巡捕和應天衛能夠出動?按照周大人的意思,這陸仲亨好像更厲害了,都不用他說話,下麵的人就會主動出擊!”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啊!不說話都有這威力,要是一聲令下,那他手底下的那些人豈不是甘願給他拋頭灑血,刀山火海也往前衝?”
“說的嚴重些,若是紫禁城呢?他們是不是也敢衝擊?!”
周德興:“!!!”
“你含血噴人!”
他臉色漲紅,大怒道,
“牙尖嘴利,就知道陷害彆人!”
“老子撕爛你這張臭嘴!”
話音落下,他猛地衝進文官隊列裡,竟是要毆打楊憲!
“老周,不要衝動!”
“德興!你不要忘了這是在什麼地方!”
吳良和胡美兩人嚇得一個激靈,趕忙上前將周德興給攔了下來。
而周德興被這一句提醒,也終於是清醒了過來,看著前方麵色不善的朱元璋,頓時渾身一顫。
噗通!
“陛下,我……我一時衝動,請陛下恕罪。”
他跪伏在地,朝著朱元璋連連告罪,但告罪的同時,他又情真意切的道,
“可陛下,末將還是想說,陸仲亨絕不敢私自調兵!這件事情真的是手底下人胡作非為導致的,末將敢拿自己的腦袋擔保!”
“陛下啊!陸仲亨兢兢業業,為大明的開創立下了汗馬功勞啊!征南的時候,他身上負傷十幾處,還是堅持作戰,幾塊最難啃的骨頭,都是他給啃下來的!”
“陛下,看在他有功的份上,您……您就從輕發落吧!”
“末將給您磕頭了!”
砰砰砰!
他的腦袋砸在地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而與此同時,吳良、胡美等幾個武將,忽然間皆是跪伏在地,朝著地上不住的磕頭!
“陛下,私自調兵之事,與陸仲亨無關,求陛下從輕發落!”
“陛下,看在陸仲亨征南出力的份上,請您網開一麵吧!”
“陛下……”
一時間,眾武將皆是為牢獄中的陸仲亨求起了情。
朱元璋看著他們一個個磕頭如搗蒜,雖是麵無表情,但目中卻露出了一絲冷意。
“標兒,你看他們這樣磕頭,替陸仲亨求情,你從這裡頭看出什麼了嗎?”
他低聲道。
朱標略一沉默,便道:
“的確是手足情深,一人有難,八方支援。”
“畢竟是戰場上過命的交情,陸仲亨出了事,他們自然要保,這也是……人之常情吧。”
朱元璋聞言,卻是冷笑一聲。
“今天你出事了,我保,明天我出事了,你保。”
他冷聲道,
“互相保來保去,咱想動誰都難!”
“你看到了吧,這就是結黨營私的厲害!當他們成為一個團體的時候,哪怕是皇帝都未必能拿他們有什麼辦法!”
“現在這個情況,你要想強行處置陸仲亨,應該怎麼做?告訴咱。”
朱標再度陷入了沉默。
好一會兒,他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
“無計可施,這樣求起來,我說實話……我會動惻隱之心。”
朱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