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車輪緩緩停下,內侍跪在龍輦前。
一雙明黃色的靴子踩了下來,一雙腳,跺在了泥地上。
咚咚!
“鳳陽的土地,還是這麼的厚實。”
朱元璋望著不遠處的城池,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雖然現在住在豪華氣派的紫禁城裡,但這座小城,才是他記憶裡最熟悉的地方。
不遠處,依稀可以看見城牆下有一片黑壓壓的人影,想也不用想,那一定是當地的縣令領著百姓歡迎皇帝陛下蒞臨。
“許久不曾回來了啊……”
“鳳陽還是那個鳳陽,這裡的味道都沒變,山也還是那座山,灣也還是那條灣啊,哈哈!”
“是啊,故土……令人懷念啊!”
“……”
一乾文臣武將也都下了馬車,一路舟車勞頓,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他們之中,本就有好些都是朱元璋的鳳陽老鄉,哪怕不是鳳陽出來的,也是周邊鄉縣之人,看著眼前的景致,自然會有些感慨。
而劉伯溫、楊憲等人,自然沒有什麼感受可言,隻當是來看風景。
“淺山,有灣,的確是出龍的風水啊。”
劉伯溫眺望四周,撫須道,
“難怪能出陛下這樣的人物,皇家的祖墳,位置定然不凡。”
他此刻查勘起了風水,心中也對老朱家祖墳的位置起了幾分好奇之心。
“恩師,祖墳風水,對後人的影響真的很大嗎?”
楊憲跟在劉伯溫身邊,聽到這話,忍不住問道。
聽到‘恩師’二字,劉伯溫微微皺眉,老實說他不是很喜歡這個稱呼,搞得好像雙方有多麼親熱似的……但看在楊憲這一路殷勤伺候的份上,他便也不出口糾正了。
而楊憲這一問,也引起了周遭不少官員的注意,紛紛瞧了過來。
畢竟都是當官的,誰不想通過一些手段來讓自己官運亨通,平步青雲呢?
“信則有,不信則無吧。”
劉伯溫見眾人一臉好奇之色,隻能開口道,
“按照《撼龍經》的說法,若是追求速效,有本事的風水師幫人把穴一定,最快兩個時辰這戶人家就能立即轉運,就是有這麼快。”
“不過,真正的大穴一般都沒這麼快見效,可能祖宗埋進去,三五代才能發達,不過,一旦發達那就不得了,有一個著名的龍穴,叫做‘九代拜相,十二代封皇’,這連我也隻是聽說,從未見過。”
聽到這話,眾人目中皆是露出驚異之色。
“九代拜相,十二代封皇啊!這……當年李唐皇族也沒這般厲害吧?”
“是啊!古往今來,哪有這麼厲害的!沒聽說過,應該隻是傳說……”
“對,我也覺得是傳說,要真有這樣的龍穴,也絕對被曆代帝王所毀了,當年秦始皇不就乾過這樣的事兒?”
劉伯溫見大家討論的熱烈,興致也上來了幾分,便撫須笑道:
“這所謂的拜相,應該隻是功名顯赫的意思,並非是一定成了宰相,李唐皇族出自隴西李氏,本就是名門望族,曆代都有人在朝為官,顯赫一時。到了太祖李虎那一代,已是西魏八大柱國之一,權勢更大,用九代拜相來形容,也不算是誇張。”
“至於十二代封皇,那便不用多說了,唐朝傳了十四帝,哪怕去掉武則天這個外姓,還多出一代帝皇呢!所以說,書上雖然說得傳奇,卻也並非是胡說八道……隻可惜,李家真正的祖墳無處可尋,不然,倒是可以觀摩觀摩。”
眾人恍然。
“原來如此啊!那看來,這風水探地,尋龍點穴確實是有玄妙之處啊!”
楊憲目中泛起精芒,連聲道,
“恩師,您會探勘風水嗎?”
劉伯溫哈哈一笑。
“要說彆的,我還沒這個底氣,可說到這個嘛……風水堪輿是我的家學,我祖上便有一位風水師,曾踏遍山川,到處尋訪龍脈,他一生經曆無數,也曾傳下一招半式。”
他撫了撫須,見楊憲等一眾官員目中異彩連連,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話鋒頓時一轉,
“不過,諸位都用不著此術。”
“所謂窮不改門,富不遷墳,諸位都已經是功成名就之人了,何須再在祖墳上大動乾戈?須知福人享福地,風水寶穴歸有德之人。”
“諸位不如多修德行,將來定能更上一層樓。”
一番話語,便將他的高人風範襯托出來了,引得一眾官員喝彩叫好。
“劉基那老小子,又在賣弄什麼了?”
朱元璋輕哼一聲,道,
“一群人都圍著他轉悠。”
身邊的胡惟庸聞言,連忙上前打探情況,須臾間又跑了回來,笑道:
“回陛下。”
“劉大人是在講風水龍脈呢!說什麼祖墳尋得好,九代拜相,十二代封皇哩!”
自從上次‘背刺’了一波陸仲亨之後,胡惟庸也一躍而上,成為了朱元璋的近臣,隨時都能侍立追隨。
暗中,他又因居中聯絡之能,有一大票淮西勳貴們支持,政治資本可謂是越來越雄厚。
“祖墳?哼!又在那裡談這些玄乎的事兒。”
朱元璋冷哼道,
“按照他這麼說,隻要找到一個好祖墳,把老祖宗的棺材放進去,後人就可以高枕無憂,安心等待封侯拜相,甚至是當皇帝啦?”
“狗屁!要真這麼簡單,也輪不到咱來當皇帝!真想封王拜相,唯有自己鉚足了勁,豁出性命去打拚,才有那麼幾分可能!”
胡惟庸連連點頭。
“是是,陛下所言極是,微臣也是這麼想的。”
他忙道,
“所謂的祖墳風水,無非是一些玄乎的東西,真正能讓人出人頭地的,還是要自己肯吃苦!”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陛下不也是一路苦過來,才能有如今之成就的嘛!”
朱元璋微微頷首。
“這話說得沒錯。”
他讚許道,
“隻要肯吃苦,那就肯定……”
“有吃不完的苦。”朱橘站在一旁,冷不丁應了一句,一下差點沒給朱元璋噎住。
“臭小子,你胡說八道什麼?”
朱元璋眉頭一豎,一臉不悅的道。
“沒說什麼,實話實說啊!”
朱橘雙手抱胸,撇嘴道,
“隻要肯吃苦,那就有吃不完的苦。”
“要說努力吃苦就能成為人上人,那牛馬夠不夠努力?每天吃的都是草,擠出來的全是奶,還要給人耕地,被人騎。”
“牛馬這麼辛苦,也沒見它們翻身做主人啊!”
此言一出,周遭眾人皆笑,就連剛剛從馬車上走下來的馬秀英也是抿嘴一笑。
這臭小子,就知道拆他老爹的台。
朱元璋:“!!!”
“你!你胡亂比喻什麼!”
“人和牛馬能一樣嗎?!”
朱橘昂首道:
“怎麼不一樣?”
“普通老百姓,一輩子不就是跟牛馬一樣,每天辛苦的耕作,一刻都不得停歇嗎?”
“甚至不少老百姓,還不如牛馬呢!牛馬好歹還能被主人家伺候著,有飼料供應著,可人呢?隻能靠著一雙手勤勤懇懇的乾。乾的屎都累出來了,還要祈禱彆有災害,最終好不容易豐收了,還要繳稅,被層層盤剝。”
“嘖嘖……要這麼說啊,人比牛馬可慘多了,至於什麼吃苦就能成功,那更是能把人毒死的毒雞湯,看上去很鮮美,其實喝一口直接翻白眼。”
朱元璋臉色驟然一黑。
噠噠噠!
噠噠噠!
玉佩小馬達又開始發力了,朱橘得到了預警,趕忙補充道:
“當然了,我不是否定吃苦和努力,努力可以決定人的下限,再貧窮的人,隻要努力對了方向,那最起碼餓不死。”
“但真正想要出人頭地,光靠努力肯定是不行的!您想想,當年要不是您被郭大帥賞識,能夠加入義軍,發揮實力嗎?要不是娘相中了您,您能一路崛起,沒有後顧之憂嗎?”
“甚至直接往大了想,若非天下大亂,您有機會坐上今天的皇位嗎?”
這番話語,聽得朱元璋神色稍稍緩和,起了幾分思索。
身邊眾人,亦是收斂了笑容,靜靜聽著。
“這些,全都來自於機遇!不是簡簡單單努力就能做到的,有句俗話說的好,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十室之內,必有俊士!可這些俊士往往隻能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無法發揮自己的才能。”
朱橘正色道,
“他們不努力嗎?不,他們隻是差一個機遇而已!華夏如此之大,未必就沒有比您能力更出色的人,但他可能隻能在田裡種地,就像您當年一樣。”
“所以說,一個人的命運啊,既要考慮個人的奮鬥,也要考慮曆史的進程。曆史的進程好比一朵朵浪花,你踩上了,也就一躍而上了,若是踩不上,也就泯然眾人了,就是這麼現實。”
一番話語,引得眾人越發沉默。
“是啊。”
馬秀英忽的感慨道,
“其實,我們也隻不過是比較幸運而已,沒什麼了不起的。”
“民間有那麼多賢婦,真讓她們來操持後宮,未必就會做的比我差,未必就不能母儀天下。”
“身為所謂的人上人,有些時候,也不能太自尊自傲了。”
朱橘豎起了大拇指。
“娘有大智慧,一般人比不上您的!”
他小拍了一下馬屁,嘿然道。
“那照你這麼說,咱是運氣足夠好咯?”
朱元璋撚了撚胡須,有些不太喜歡朱橘這個結論,但仔細想想,卻也不好反駁。
要說慘吧,確實也挺慘的,最苦的時候都要飯了。
可要說幸運吧,也確實,一加入義軍就得到了郭大帥的賞識,一躍成為義子,最終異軍突起。
這裡頭,自然最重要的是努力拚搏,但運氣和機遇,也的確是不可或缺。
“能力也強,運氣也好,這才成就了您,不然光有運氣,把握不住也是白瞎。”
朱橘笑道,
“這兩者,缺一不可,至於運氣從何而來,那就複雜了。”
“或許,祖墳的風水,的確占一部分因素。”
“不過,我倒是覺得,祖上積德也很重要,祖宗有德行,才能蔭蔽後代,才能出人物,道德經有雲,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嘛!”
朱元璋撫了撫須。
“那看來,咱也得去瞧瞧,咱家的老祖墳說不定真有啥奇特之處。”
他道,
“當年咱爹死的時候,咱身無分文,去找地主劉德借地葬父,這個老小子,咱爹,還有咱給他當牛做馬那麼多年,竟然連那麼一小塊墓地都不肯舍給,還是他兄弟劉繼祖發了善心,最終給了咱荒山上的一塊野坡。”
“難不成,就是那個小小的野坡,真是什麼風水寶地不成?”
說著說著,老朱自己也來了幾分興趣,想要探究一番。
“那或許是陛下龍興的源頭呢!”
胡惟庸在旁忙恭維道,
“聽陛下這麼一說,臣也想去開開眼界,看看真正的風水寶地是個什麼模樣。”
朱元璋眉頭一豎。
“你要看乾啥?學來偷摸給自己找一塊,將來讓你的子孫後代也當皇帝?”
他輕哼一聲,語氣略有幾分不善。
胡惟庸心裡咯噔了一下。
壞了,這馬屁拍在馬腿上了!
“微臣不敢!”
“微臣隻是想觀瞻一番,豈敢有非分之想?大明千秋萬代,微臣縱然是要找,也要找一個有利後人讀書的墓,讓胡家能世世代代輔佐陛下!這便是微臣最大的心願了!”
朱元璋聞言,這才哈哈一笑。
“這可倒是可以有。”
他拍了拍胡惟庸的肩膀,笑道,
“咱支持你!若是你家胡鵬能夠開竅,發奮讀書,將來未必不能入朝為官。”
胡惟庸鬆了一口氣,連連點頭稱是。
“陛下,鳳陽縣令以及一眾百姓還在城門口等著您呢。”
久未發言的李善長忽的開口道,
“您看,是不是先去接見他們一下?”
朱元璋一眼望去。
果然,那黑壓壓的一片人站成了一個巨大的陣列,此刻在縣令的帶頭下,儘皆跪伏在地,恭迎他們的皇帝陛下。
“叫他們散了吧,咱不想進城,進城能看到什麼?”
朱元璋擺了擺手,吩咐道,
“最近,咱也是聽說了一些風言風語,心中起了幾分疑惑,今天,咱就沿著這田埂走,沿路察訪察訪民情,隻有從那些耕作的老農嘴裡,才能得知鳳陽真實的情況。”
“再說了,咱小時候也不是住在縣城裡的,往左走,正好順路去當年的老宅看看……”
“都下馬車,跟咱走!”
一聲令下,大部隊浩浩蕩蕩的跟上了朱元璋的步伐,沿著田埂,朝著田野裡走去。
後方,幾個勳貴互相使起了眼色。
塔!塔!
靴子踩在厚實的田埂上,發出陣陣輕響。
朱元璋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頭。
環顧四周,此時正值晌午,陽光猛烈,農人們皆是坐在大樹底下吃飯乘涼,相熟的幾個湊在一起,說說笑笑。
“老伯。”
朱元璋走到大樹之下,端起麵前的水碗,笑道,
“我是路過的行人,口渴了,問您討一碗水喝,行嗎?”
那老農戴著鬥笠正打盹,聽到有人喊他,鬥笠方才稍稍抬起。
“噢……外鄉人啊。”
他掃了兩眼,訝異道,
“這麼多人?我這可沒有那麼多水給你喝。”
此刻朱元璋身穿常服,沒有那明晃晃的五爪金龍袍,自然也就沒有引起太大的轟動。
“不是外鄉人,我本地的,在外多年,帶著家眷回來看看。”
朱元璋改換了鳳陽口音,笑道,
“他們都不渴,就我討一碗水喝,可以吧?”
老農連連點頭。
“就一碗水,有啥可以不可以的,你隨便喝,彆嗆著就行。”
他耷拉下眼皮,隨口道。
咕咚,咕咚。
朱元璋還真有點渴了,兩口乾完了一大碗水,忍不住呲牙道:
“嘶——鳳陽的水,還是那麼的鹹苦啊。”
一如兒時的味道。
“嗐,你是外鄉的甜水喝習慣了,就喝不慣家鄉的水了。”
老農嘴裡叼著一根稻杆,笑道,
“咱鳳陽的水都是灣裡打上來的,喝著有力氣!”
朱元璋嘴角微微上揚。
“是,有力氣!”
他也不顧忌形象,一屁股坐在了老農身旁,問道,
“老伯啊!今年這收成,看著不錯啊!”
“平日裡,一日兩餐能吃得飽嗎?”
那老農聞言,卻是嗤笑一聲,伸出三根手指,道:
“你瞧不起誰呢?兩餐?我一天吃三餐!”
“每個月,我還吃兩三回肉哩!”
朱元璋微微一驚。
“這麼富裕?那你是個富農吧!還是地主?”
這老伯一副皮糙肉厚,飽經風霜的模樣,看上去不像是地主人家啊!
“瞧你這話說的,不是地主富農,就沒這條件啦?”
老農笑道,
“咱鳳陽老百姓,不都是這樣嘛!”
“你知不知道,當今皇帝就是咱鳳陽人!你說,他能虧待了咱鳳陽嗎?鳳陽的稅,是全大明最低的!就咱們這兒的縣令,也都是大明最能乾的官兒!”
“有這樣的好官,又有皇帝的好政策,咱老百姓能不過上好日子嗎?”
“我這啊,還算差的了!你不信你去問問那些青壯年,哪個不是三天兩頭吃肉?一個個都吃的膘肥體壯的,給隔壁鄉縣的人都饞死了,好多黃花閨女,擠破頭都想嫁到咱們鳳陽來呢!”
朱元璋眉頭一挑,朝著四周望去。
果然,無論是在耕作還是在休息的青壯年,皆是膀大腰圓,看上去孔武有力,一看就是吃精細糧喂出來的!
“鳳陽,現在都這麼好啦?”
朱元璋輕輕撫須,喃喃道,
“這要是真的,那真稱得上是全大明最富饒的地方了。”
老農的話語,倒也不假。
他的確減免了鳳陽的賦稅,也派了優秀能乾的官員。
心中,的確是希望鳳陽成為魚米之鄉,富饒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