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軒已經好幾天沒能說話,眼下這種情況,真的是最後一口氣了。
沐恩擦了擦眼淚,上去和顧懷一起將趙軒扶起靠在床頭,黑暗處的史官沉默地提起筆,殿外殿內的哭聲頓時小了下去,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天子要頒遺詔了。
這麼多人在場的情況下,這份遺詔應該是唯一一份沒辦法讓內閣閣老們進行任何修改的遺詔。
“朕於國戰之時繼位,夙興夜寐,嘔心瀝血,國有起色,然而終究不如遼國國境廣闊,帶甲百萬之眾,未能收複河套幽燕,這是朕的過失,與眾臣無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帶起一絲不自然的紅潤:“朕駕崩後,不必大肆操辦葬禮,民間不必戴孝,不禁婚嫁,皇陵雖未修建完成,但朕下葬後,就此封陵,不要再勞民傷財。”
“加封內閣首輔楊溥太傅,仍領吏部尚書銜,加上柱國;靖北王顧懷仍領河北道經略使,加上柱國;內閣次輔李仁加太師銜。此三人為輔政大臣,總領政務、國戰要事。”
這遺詔聽起來還算正常,賜老臣和近臣恩寵,不勞民傷財也符合趙軒的個性,可輔政大臣是定下了,輔政的對象呢?
當即有人問了出來:“陛下,何人繼位?”
趙軒深深地看了顧懷一眼。
他好像在對所有人說,也好像在對顧懷說:“齊王繼位。”
一時間寢宮內好像響起了一片鬆氣聲,齊王本就是廢太子,皇位弟終兄及,不落旁支,可以說是最好的結果,也是所有人最能接受的結果了。
但隻有顧懷知道,這是趙軒給自己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
太子是個什麼德性,顧懷和趙軒都很清楚,他和被送去成仙的先帝不一樣,因為他起碼還會偽裝一下;但他們又很一樣,因為都有著刻在骨子裡的自私。
他一旦繼位,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清算,顧懷、楊溥、當初阻撓他登基的新黨,如今北境的幕府官吏、邊軍,都是他的眼中釘。
大魏必然掀起一場內戰。
他不會像趙軒一樣,扛起這萬裡江山和無數百姓,也許剛剛登基的時候還會裝一裝樣子,但時間一久,他一定會忍不住要算完以前的帳。
到時候顧懷還能怎麼辦?
這是趙軒死前的最後一次算計,他在逼顧懷去做那個一直下不去決定的選擇。
顧懷拍了拍他的手,沒有說話,但顧懷知道他已經明白了。
那雙眼睛漸漸黯淡下去,最後的生命之光,從他身上開始抽離。
他用儘全身的力氣,再次看了一眼眾人,然後對這位曾經一同經曆坎坷共赴患難的朋友,臣子,說出了最後的話:
“天下大事,就麻煩你了。”
咚!
宮城上方響起沉悶的鐘鳴。
一聲、兩聲...
這聲音從宮城傳開,連綿不斷,響徹京都。
站在宮城門口的王五無聊地甩了甩鞭子,突然抬起頭疑惑地看著天空,喃喃道:“大白天的,哪兒在敲鐘?”
一旁的魏老三搖了搖頭,倒是在看書的趙裕抬起腦袋,仔細地聽著,突然問道:“響了多少聲?”
“不知道,起碼得幾十聲吧。”完顏阿骨打說。
“四十五,”街道上有人喊起來,“九五之數,鐘鳴四十五,天子...駕崩了!”
偌大宮城,京都街頭,鐘聲逐漸傳開,人群變得安靜,賣菜的小販,攬客的夥計,遊玩的行人,送貨的小廝,所有人都抬起頭,怔怔地看向宮城的方向。
一個人麵向宮城,緩緩跪下。
在他身旁,第二個人也跟隨而跪。
十人,百人,千人...
京都各個府衙,臨街各個商鋪,官員權貴,市民商賈,無論身份,無論地位,都推門而出,看著宮城方向,怔怔無言。
宮門宮內,守城的禁衛,灑掃的宦官,都緩緩跪倒。
整個京城在這一刻隻剩鐘鳴,片刻之後,哭聲四起。
魏昭安二年二月十一,大魏天子趙軒駕崩,年二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