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的蘆葦蕩總是極漂亮的,遠遠看去,葦杆搖曳,卻又彎而不折,落日夕陽,白蓬黃葉,能一直延綿到天邊的儘頭,實在醉人心境。
然而隨著餘暉收起最後一絲光亮,黑夜降臨,美景消逝後,河北大地上常見的蘆葦蕩又變得招人嫌起來。
這一點躲藏在其中的遼國敗兵應該印象很深刻。
蘆葦杆看起來軟綿綿的,可一旦折斷,其中的葦絲又鋒韌得可怕,在軍服皮膚上留下一道道傷口;而且蓬鬆的蘆葦枯枝下根本就是灘塗地,割傷了的腳陷下去之後才知道底下到底是爛泥窩還是深水坑!
尤其是那股堆積之物慢慢腐爛的味道,拚命地朝鼻孔裡鑽,讓人恨不得立刻從層層疊疊的蘆葦中站起身子,暢快地呼吸,然後儘快離開此地。
可對於剛剛經曆了一場潰敗,在夜色中跑了一整晚,一頭鑽進蘆葦蕩,然後在密密麻麻的追兵搜尋中根本不敢抬頭的遼國敗兵來說,還有什麼更好的躲藏之處嗎?而對於那在飛狐關前的平原上無數俘虜根本抓不完的大魏邊軍來說,為什麼要為了可能是敗兵逃跑的蹤跡摸黑進入蘆葦蕩呢?
所以就這麼僵持下來了。
魏軍知道延綿幾十裡的蘆葦蕩中肯定有不少遼國敗兵,而遼人也知道外麵一定有魏人在守株待兔,雙方都握著武器,卻根本沒爆發像樣的戰鬥,隻是沉默地隔著蘆葦蕩互相等待著。
“我還是想不明白,為什麼要留俘虜?”河堤上響起一道聲音,帶著些怨氣,“老七一家子都死在遼人手裡,聽到王爺說不準殺降,老七差點當場瘋了。”
又一道懶洋洋的聲音響起:“大人物的心思,咱們還是少猜,而且王爺帶著咱們打了這麼場大勝仗,你們還不滿意?軍功直接吃到撐,更彆提俘虜的軍功可要比人頭高,彆抱怨了,改天再打起來多在戰場上殺兩個不就是了?”
“這倒也是...”
“不過咱們真要死守這蘆葦蕩?”
“嗨,你想去外麵搶,哪兒搶得過那些騎兵?而且上頭有軍令,不能追太遠,免得迎頭撞上遼人,看來看去就隻有這塊蘆葦蕩最適合藏人,我可是聽說之前和咱們不對付那隊,從山林子裡掏出來八十多個遼人,其中還有個偏將,一下子讓那隊正升成了百戶嘖嘖,真他媽是走了狗屎運。”
夜風輕拂,壓低了蘆葦蕩,也顯出了河堤上正在巡弋的小隊,穿著大魏軍服的二十來個步卒正握著武器沿著蘆葦蕩外圍慢慢搜尋著,月光在他們身上照出了明顯的輪廓,彷佛也在聽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閒天。
隻可惜他們找了許久等了許久,這個蘆葦蕩其中之一的出口還是沒遼人衝出來。
“晦氣,”隊伍中的小隊長擺了擺手,朝著周圍的同袍喊了一聲,“換個地方,老五你先把那兩個遼狗帶回軍營,順便替咱們留點飯,找完下個地方咱們就回去。”
隊伍漸漸走遠,深沉寧靜的夜色再次籠罩住了這片蘆葦蕩,足足過了半個時辰,那蘆葦蕩中才鄒然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隨著第一個遼人探出頭掃了掃四周又縮了回去,俄而一名已經沒了甲胄,卻還握著一把環首刀的武將領著足足五十多個狼狽不堪的潰兵,頂著血汙與爛泥從蘆葦蕩中鑽出來,俱都鬆了一口大氣。
“這裡是哪兒?認不認得方位?”那武將沉聲問道。
說來也巧,借著明亮的月光,武將臉上雖然長滿了胡茬,但也隱約能看出來,正是當初遼國南侵時,在真定城外巡弋然後中了顧懷誘敵計的王洪,當初他截獲了一輛載滿運往前線物資的車隊,還有一個魏國的小吏,本以為真定城外的魏軍要過年,必然放鬆警惕,所以建議蕭弘趁著新年夜襲,結果蕭弘一眼就看穿了顧懷那拙劣的誘敵手法。
但偏偏就是因為某些奇奇怪怪的驕傲或者仇恨,讓蕭弘準備將計就計,一下子搞丟了真定,到最後雖然沒丟掉性命卻也被貶成了管糧草的軍需官,而王洪卻因此逃過一劫,沒在那夜的戰事中死去,事後也沒被追責,河間一戰後逃回遼國,一年後又卷土重來了。
隻不過兩年前他是偏將,兩年後還是,考慮到能在真定河間大戰乃至後麵一整年的邊境摩擦中活下來,王洪肯定是立了不少軍功的,軍職卻一點沒升,這就很古怪。
但考慮到他有個漢姓,這一切又很合理。
“那蘆葦蕩中太繞,方位辯不清了,”有部下回道,“還好今夜有星星,能找到北方。”
“那就朝北方走!”王洪當機立斷,“不能在這裡久留,一旦被魏人纏上,就走不掉了。”
一行人立刻沿著北邊的方向行走了約小半個時辰,但當看到熟悉的景色,以及那河堤下的棧道,還有自己從蘆葦蕩中爬出來時留下的泥漬汙跡時,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名辯星帶路的士卒有些尷尬地笑道:“失誤,失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