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那襲節度使的官服有些臟亂,發髻也散了,幾縷亂發垂在臉側,映得一向注重儀表的他有些落魄。
自從那一日被奪權,這些天他再也沒有關心過城內的防務,隻要一閉上眼,那些死在城外的遼人難民就會湧進他的腦海,輕聲問著他。
為什麼不打開城門?
為什麼明知守不住,卻為了那點可笑的氣節,放任那麼多遼國的子民死在城外?
司徒鄢答不出來,但正是因為不知道怎麼回答,所以才會痛苦得無以複加,在被那幾位將領關進府邸的那一刻,或許他也由衷地鬆了口氣,一壺一壺的烈酒灌下去,就好像能麻痹自己什麼都不去想一樣。
看來他的確高看了自己,小看了戰爭,那種殘酷和絕望是真的能將他一下子擊倒,而也讓他越發好奇,為什麼那位魏國的藩王也曾是個讀書人,卻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城破的時候他短暫地清醒了過來,整理了自己的儀容,坐在院子裡,等待著上門的魏軍士卒,雖然因為身份沒有被一刀梟首,但被關押的這兩天也不怎麼好受,不過當他走上城牆看到那襲站在遠處負手看著遠處的道服身影時,他又覺得自己那一夜沒有乾脆利落地自刎是值得的。
“聽說你想見孤,”顧懷轉過身,“為什麼?”
司徒鄢沒有說話,隻是沉默認真地看著他。
比自己還要年輕一些,麵相很俊朗,或者說對於一位殺伐果斷的藩王來說,這份麵相也太過俊朗以至於減少了很多殺氣;沒有過多的裝飾,頭上玉簪定了發髻,腰間懸著一塊玉飾,簡簡單單的一襲玄色道服,倒像是會在那些柳暗花明之處遇見的世外之人。
一旁會遼語的親衛翻譯著顧懷的話,司徒鄢輕輕搖了搖頭:“我懂漢話。”
他抬起頭,認真地看著顧懷的臉:“我一直很想見你。”
“可孤和你沒有交集。”
“曾經有過,在魏國京城的時候,”司徒鄢說,“我在遼人使團裡,給你遞去過拜帖。”
他強調了一遍:“我叫司徒鄢。”
顧懷回憶片刻,搖了搖頭:“忘了。”
這簡單的兩個字卻彷佛晴天霹靂,讓司徒鄢整個人都茫然起來,他站在城牆上感受著撲麵而來的烈風,恍惚間隻感覺一切都變得可笑起來,想著原來自己當初的那些念頭、說法原來都是這麼自欺欺人麼?
他根本沒有記得過自己。
啊,看呐!這是多諷刺的事情!自己一廂情願以為這是宿命,這是氣運之爭,遼國最出色的才子遇見了同一時代下的天頂圓月,憧憬向往,拚命地想要證明自己能再靠近一點點,可那抹冷色的月光卻從不曾照耀在自己的身上,原來他根本就不記得!
他不知道有這麼一個遼人讀著明月集,手抄著書貼時的讚歎沉淪,他不知道有一個書生為了證明自己沒有落下而選擇成為一個酷吏,他不知道當初曾遺憾未見的自己成為了南京道節度使,以為能上演一場宿命中的對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從那十七萬遼人兵敗之後就一直在等待的此刻,等待著在他麵前說出那一句我不如你!
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忍不住笑出來的事情麼?
司徒鄢慢慢彎下腰,控製不住地嘲笑起自己,他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到笑得麵紅耳赤喘不上氣,笑得一旁的親衛警惕地按住了刀柄。
“原來我一直在井中撈月,”他直起腰,喘著氣說,“但這才對,這才對!你就該是那高高在上的明月,而我,我隻是地上的塵埃罷了。”
站在顧懷的角度來說,司徒鄢從走上城牆後的這一係列表現未免也太過莫名其妙了點,在他這兩年的所有對手裡,沒有人像司徒鄢這麼純粹,也沒有人像司徒鄢這麼執著,他自然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曾經在那麼多個夜裡為了一個遠在千裡之外素昧平生的人輾轉反側,甚至影響了他種種改變人生走向的決定。
腦補出來的癡迷害死人啊...但仔細想想如果顧懷能聽到事情的始末,估計也就能多少了解司徒鄢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了其實就跟後世的追星差不多。
但司徒鄢沒有說。
他隻是像釋然了一樣,再度平靜下來,恢複了他應該有的遼國南京道節度使的尊嚴。
“見一麵就夠了,”他說,“聽了關於你的那麼多故事,能親自走進這個故事裡,也算是給我自己劃上了一個完美的句點,幸運的是很多事情我並沒有說給彆人聽,也沒有記下來,所以不至於在這個故事裡扮演讓人輕笑出聲的角色,那麼,請給我一個和身份相當的結局吧。”
顧懷沉默片刻:“孤以為你會想活下來,所以才想要見孤一麵。”
“活著見證故事的結局固然不錯,但我已經沒有那樣的勇氣了,”司徒鄢說,“因為你未來的故事肯定還會很長,而遼國生我養我,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選擇逃避,我讀過很多你的詩詞,臨摹過很多你的書貼,但以前一直感覺隔著些什麼,直到那一天親眼看到戰場有多殘酷,我才意識到,原來你走過的那些路,我學不來。”
他點頭致意,轉身離開,在即將走過城牆轉角的時候,他頓了頓,回過頭,最後看了那道身影一眼。
然後慨然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