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安靜。
眾人錯愕無語,不明所以,心想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李若雲不曾失神片刻,笑著說道:“難道秀湖真人有萬貫家財,散儘人間亦有剩,旁人就能理所當然地向他索要好處了嗎?”
“我想世上應該沒有這個道理的吧?”
話說到這裡,他望向顧濯身後眾人,斂去笑意誠懇說道:“在我看來,機緣並非是一張天下掉下來的餡餅,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番因果,受這份機緣之前要先想想自己能不能還得上,這才是我等晚輩應行之事。”
雖未直接言明,但在場所有人都聽懂了他的意思。
這和不久前那句你們接不接得住這樁機緣無甚區彆,都是一種在說你不配的羞辱。
事實上,長洲書院近些年來再如何衰落,在天底下依舊有著不薄名聲,此刻坐在後方一直維持著沉默的顧濯的師弟師妹們,平日裡身上也是擔著天才二字的人物,否則也不可能代表長洲書院前來參加夏祭。
隻不過今夜奔赴這場機緣的人,恰好都不是泛泛之輩,無論身份還是地位都要比他們來得更強。
最重要的是,他們是受顧濯邀請而來,總該讓師兄先行處理這些問題,而非自己搶先開口。
這種極為難得的信任與尊重,卻被這群人當成了一種不敢直麵問題的怯弱,時不時就要嘲弄上兩句,或是直言羞辱,或是拐彎抹角譏諷上一堆。
歸根結底,還因為這群人不是顧濯的對手,不認為自己有哪怕半點勝算可言,但同時又對他抱有極大的意見,心中生出數不儘的怨氣,最終隻能把這怨氣憤怒發泄到他的同伴身上。
這如何不無恥?
“你錯了。”
顧濯看著李若雲說道:“依你話中所言,這不是機緣,而是一場交易。”
李若雲微笑說道:“每一個人對這個世界都有自己的看法,你我看法並不相同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因此我不會為此與顧公子相爭。”
早在開口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有想過要說服顧濯,因為他很確定這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連白浪行都敢羞辱的人,性情必然驕傲到極點,又怎可能在三言兩句之間承認自己做錯了呢?
這是絕無可能之事。
他真正想要說服或者說想要激怒的人,其實是顧濯的那群同窗。
在他看來,這十來位不配在場的所謂同輩眾人在這連番羞辱過後,心裡的那根弦此刻已經完全繃緊,隻要再輕輕彈上一指就能直接繃斷。
李若雲可以想象到那根弦斷裂後的畫麵。
——在長洲書院裡享受著天才之名的少年們霍然掀桌起身,或是麵無表情或是憤怒地對場間眾人做出指責,然後放下一句狠話,說夏祭再見之時一分高下,讓整個世界看看到底是誰配誰不配,然後驕傲地昂起頭離開這裡,留下一個少年心氣不可欺的背影。
這就是他現在想看到的畫麵。
其實他不覺得也不認為秀湖真人介意今夜多上這十來個人。
問題在於,他十分在意。
理由很純粹。
過往與秀湖真人把酒言歡者無一白丁,要不就是在修行界負有盛名的強者,要不就是當朝公卿之類的大人物,再不然也是引人矚目的明日之星。
如今秀湖真人難得來一次神都,決定設宴招待年輕人,那今夜到場的理應都是當今世上最了不起的天才人物,不該也不能讓一群阿貓阿狗莫名其妙坐在這裡,占了半數的位置,拉低該有的格調。
李若雲心想,若是自己今夜不站出來不說出這番話,明日將會迎來何等嘲弄輿論?
不想也知,神都必定要有小人嘲諷譏笑秀湖真人所謂的德高望重,放到大秦其實無人問津,否則為什麼都主動往外送禮了,來參加宴會的人也就那麼幾個有名氣的?
那幾人大抵還是收了好處過來撐場麵的吧?
齊人啊,縱使被吹捧得再怎麼高,名聲在外如何響亮,終究還是上不得台麵啊~
這才是身為齊人的李若雲所真正不能接受的事情。
他望向顧濯身後那群長洲書院的同輩們,準備壓斷那根緊繃著的心弦,帶著歉意說道:“當然,這些話不過是我的一己之見,話裡若有不敬冒犯之處,還望諸位諒解。”
話音方落,從雙方對峙開始一直在沉默的顧濯的師弟師妹們,終於無法再繼續冷靜下去,紛紛抬頭望向李若雲,眼裡的憤怒清晰可見。
誰也不是白癡,誰都能聽得出來這句話裡的所謂歉意,事實上就是再一次的羞辱。
長時間沉默帶來的壓抑,讓這份羞辱來得更為刻骨,更加無法忍受。
終究是少年。
場間有輕微聲音響起,那是椅子與鋥亮地板摩擦時發出的動靜,來自顧濯的身後。
有人已經開始站起來了。
李若雲望向那人,看著他眼神裡根本無法掩飾的憤怒,知道自己所期待的畫麵很快就要到來了。
至於自己即將因此而被記恨又或者挨罵?
對他而言,這是無所謂的事情。
他甚至不會去了解這個人的名字。
翱翔在蒼穹的巨鷹本就不該在乎活在地上的螻蟻的憤怒。
要是真在夏祭中有緣相遇,他十分願意給予這位少年一個體麵的落敗。
李若雲微微笑著,默然期待著那位少年該有的驕傲。
與此同時。
小和尚已經徹底漲紅了臉,藏在衣袖裡的拳頭緊緊握住,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轟出去。
神景天女不動聲色,默然止住了他,心想這時候動手那就真讓自己一點兒道理都沒有了。
林挽衣望向顧濯。
她雖然和長洲書院有仇,但仇恨隻針對那群老人,並非此刻身後這群同輩中人,此刻心中自然也極其不悅。
如果顧濯想不到該說什麼,那她就該反擊了。
“我和我的師弟師妹們……”
顧濯平靜說道,與李若雲對視。
李若雲眼神微變,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經被看穿,正準備開口之時,卻發現這句話已經被打斷了。
一位坐在顧濯身後的小姑娘,扯了扯自家師兄的衣袖,聲音軟糯糯說道:“師兄,可以讓我來說一句嗎?”
顧濯回頭看了小姑娘一眼,安靜片刻後,嗯了一聲。
聽到這一聲嗯,在更後方起身到一半的那位少年愣了一下,最終還是坐了回去。
那位小姑娘隨之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