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核什麼地方都能鑽,所以在19世紀之前醫生根本搞不清楚這到底是什麼疾病,很容易和其他病搞混,更沒有“結核”一詞的說法。比如皮膚結核叫尋常性狼瘡,肺結核叫肺癆病,脊柱結核叫波特氏病。【1】
直到科學家在解剖中發現,這類患者的肺內有一個個堅實的團塊,摸上去像是植物根上的塊莖,這才將這種病稱之為tuberculou(tuber就是塊莖,culou為形容詞後綴)。【】
比起英語極端直白化的命名方式,國內的翻譯就要文藝不少,是為“結核”,如同人體內的“硬結”、“小核”,同時也能當做“結出硬核”來理解。
病人腹腔內就長滿了這種白色的小核,一眼便知。如此典型的結核性腹膜炎病例,卡維年輕時倒是見的不少,可隨著國內抗結核治療越發完善,這種病人越來越少見,連給學生們做教學材料的機會都沒有。
現在真正去了解熟悉結核病的人非常非常少,還有些人連結核這個詞都沒聽說過。可要是給結核換個頭銜,他們肯定都聽過,那就是“白色死神”。
“卡維醫生你剛才說什麼?什麼腹膜炎?”
他身邊的助手解釋道:“我聽著意思像是‘土豆塊莖一樣的腹膜炎’......”
“是結核,也就是平常見到的白色瘟疫,也被稱為白色死神。”卡維稍稍解釋了一遍,話鋒一轉,“在場有許多醫生和醫學生,我覺得用結核性腹膜炎更為恰當。”
因為突然湧出的腹水,和卡維喊出的結核代名詞,觀眾席現在一片混亂。
台下的希爾斯明白“結核”是什麼意思,醫學院曾經教過,但也隻是隨口提了一句沒細講,因為沒人懂這東西,實在無從談起。
前沿醫學對於結核的研究論文直到187年之後才開始井噴,之前隻是零星出現而已【3】。好在希爾斯是外科醫生,一直陪在伊格納茨身邊解剖屍體,經常碰到結核病人,很清楚體內組織長出白色小球就是結核的典型病理變化。
但......
“結核還能長在腹腔內?”希爾斯把腹水排乾淨,然後拿出了因為炎症已經增厚了的腸係膜和大小網膜【4】。看著密密麻麻的結核病灶,他不禁自言自語道:“實在太可怕了......”
“算是我的一種猜測。”
聽聞過了塞麥爾維斯的洗手,又經曆了外科學院例會,卡維現在變得很謹慎,並不急著拋定義:“但我確實有幸見過一個相似的病例,同樣是腹痛,同樣有咳嗽,也同樣消瘦有腹水,切開後看到的也是這般恐怖的景象。”
“你見過?你才17歲!”觀眾席上有人“不服”。
“是我小的時候。”卡維依然把所有理由都砸在了一個不存在的倫巴第鄉村外科理發師的頭上,“養父死得早,不然晚年還能出一本外科病學叢書供大家開開眼,我的繪畫技巧有一部分就是跟他學的,非常棒。”【】
台上議論紛紛,台下的希爾斯孤零零地站在手術台邊,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你......你有什麼證據麼?”
“愛德華先生腹腔內的這些小結節和肺結核的結節非常相似,隻要是參加過結核病人屍體解剖的外科醫生,都能記住這種病變的特征。”卡維解釋道,“此外,肺結核會出現胸水,腹腔結核出現腹水,這一點也完全一樣。”
在沒有細菌學、鏡檢、結核菌素實驗等一係列完善的理論和檢驗基礎時,症狀和病變形態就成了診斷的絕對標準。
不過卡維的這些說辭更像是推測,並不能說服所有人,希爾斯就是其中之一。
這是離開市立總醫院後的第一台手術,他本想用絕對的勝利來宣告自己的“獨立”,所以開場前他謝絕了卡維的請求,現在他同樣謝絕了卡維的建議:“卡維醫生,你說的這些理由依然無法證明自己的觀點。”
“我知道手裡的證據還很薄弱,更多的隻是猜測,直接稱呼其為‘結核’還有待商榷。”卡維建議道,“但既然我小時候見的病人和愛德華如此相似,我覺得自己有提醒你的義務。”
“提醒我?”希爾斯開始準備做清掃:“提醒我什麼?”
“我父親的那位病人,不僅腹腔內有結核,腸道內也有結核。而那些結核球正巧堵住了腸道,所以才引發了劇烈的疼痛和便秘......”
卡維看著手術台歎了口氣,說道:“結核實在太麻煩了,範圍廣,病灶多,隻要能治好便秘就行。”
如果按照現代醫學的治療方法,愛德華這樣的情況也是以內科治療為主。因為對抗結核的最好辦法永遠是那些抗結核藥物,手術隻能處理一些藥物無法改變的器質性病變,並不能起到決定性作用。
結核性腹膜炎所產生的腹痛和腸梗阻,原因不儘相同,有些能靠手術緩解,有些就隻能關腹保守。【6】
如果按照卡維的意思,希爾斯隻需拿針頭放掉腹水就行,根本沒必要開腹。可現在肚子已經開了,就和西瓜開了沒辦法合上一樣,總得讓他做點什麼,否則在大庭廣眾之下太不給麵子了。
手術可以繼續以“探查”為主,緊扣今天的主題。
找的內容無非三個,一個是有無伴發的腸結核,一個是腸係膜網膜和腸管之間有無黏連,另一個是有無腸結核的破潰。愛德華有腹痛有腸梗阻,所以三個裡麵肯定得有一個,而那個就是這台手術狙殺的目標。
彆管是不是結核性腹膜炎的真正主謀,總之先殺給那些觀眾看了再說。
腸粘連肯定沒法管【7】,所以目標很明確就是找腸結核。希爾斯隻需要避開那些粟粒狀的腹腔內播散病灶,找到腸內的腫物,不管是什麼,切掉然後做腸吻合即可結束這台棘手的手術。
手術難度是高了些,但希爾斯好歹做過莫拉索那台手術的助手,見過伊格納茨的腸管縫合。
如果做好了,愛德華的結核肯定治不了,但便秘能緩解不少。如果做不好,那卡維也沒辦法,就隻能自求多福了。
可希爾斯終究是個要強的人,肯放下市立總醫院的職位就已經表明了決心。他心裡覺得卡維有可能是對的,但嘴巴卻沒辦法認同:“卡維醫生,你的意思是讓我對這些瘋狂蔓延的病灶不管不顧?”
“你管不過來,總不見得把所有帶病灶的組織全都切掉吧。”
希爾斯看著手裡粗厚的網膜,語氣很堅決:“腸壁就算了,可這些被波及到的網膜和係膜必須切除。”
卡維:“......”
“感謝卡維醫生的提醒和建議,雖然我覺得這對我的幫助並不大,但還是由衷地感謝他。”
希爾斯對助手打了個響指,然後做了個切皮的動作:“由於病人腹腔內的病灶實在太多,我決定擴大切口,將這些病灶連根切除。我現在還無法判斷病變範圍,所以給不了確切的手術術式......”
希爾斯雖然嘴硬,但從卡維身上也學會了不少,至少做手術的雙手還算誠實。
很快,愛德華的身上被鋪了一層紗布,體內的軟組織被拿出腹腔,安靜地躺在紗布上。
切除這些係膜網膜的工作量巨大,單是把它們一一遊離出來就已經非常花時間了,也不是希爾斯這種級彆的醫生能做到的。就算伊格納茨接手,看著眼前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的一大片軟組織,也會覺得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