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清伊一路駕風,腳底下湖水蕩漾,洲沚散落,修士來往,腰間佩玉,兩岸旗幟飄揚,她抬頭去看,密林玉庭,驊中寒雲,統統一個字:
“李。”
她幾十年不曾回來,去時還是三家在湖中約定,元烏峰親自定下來不許互相攻伐,眼下都姓李了。
費清伊隻覺湖上風微寒,一路入了北岸,兩側迎上來的人都認不得她,一口一個大人,她隻默然等著費桐玉。
很快迎上來一個老頭,滿臉滄桑之色,兩眼微凸,手指殘缺,另一隻腳吊著,想必還不曾好透,遠遠望過去,真是狼狽至極。
一如當下的費家。
她離開家時才六歲,覺得眼前的老人陌生至極,掩了淚隨父親進去,到了種滿梅花的小院子裡,問道:
“怎麼不見幾位叔伯。”
“死在江邊了。”
費桐玉很是敷衍地答了一句,全然沒有惆悵的心思,那雙眼睛裡燃燒著熊熊的惡焰,一心隻想著江邊的執劍仇人,急迫地問道:
“你可查清楚了!那人就是司元禮!就是青池司家!”
費清伊覺得四周一片陌生,眼前這老人也陌生的可怕,默默點了頭,費桐玉卻很是亢奮,佝僂的身子一下挺拔了,問道:
“元修?司家有多少人,勢力如何…傳承是什麼?…”
他的問題炮語連珠,一個勁傾瀉下來,費清伊一一答了,心中覺得恐怖至極,白衣裡的纖手攥得發白。
她費清伊這些年在宗內如何如履薄冰,父親費桐玉滿心仇恨,已經來不及問。
費清伊在元烏峰呆上三年,元烏壽命越來越少,也越來越瘋狂,她漸漸察覺出敗亡之兆,可她能說什麼呢?鬱慕仙在時費家不敢與李家來往,鬱慕仙死後還有唐攝都,唐攝都外出還有餘肅,費家幾年不與李家通信,有她勸阻的一分功勞——唯獨為了自保而已。
眼前的費桐玉卻不管她的愣神,越問越是過分,漸漸忘了當下的處境,問出讓她悚然一驚的問題,焦聲道:
“元修還有多少壽數?”
費清伊終於低下頭,她閉起眼睛蓄住兩眼中的淚水,低聲道:
“父親,那是司家…腳底下大陣是誰家的…您心裡難道沒有半點顧慮麼!”
“父親從未去過青池,也從未見過紫府…不知遲司兩家的恐怖,也不明白紫府,父親,那是紫府!”
她的話讓費桐玉怔了,他皺眉道:
“我當然知道大陣不對,可這些年來費家哪個人沒有憤恨大罵?若是真有什麼竊聽之能,我家早就出事了,何況這小院裡還有一陣!”
女子看他完全不聽自己後半句話,泣道:
“我見過唐元烏,那是紫府,他們眼中我們不是螞蟻,而是器具,是物品,父親,我們所思,他可以一念洞悉,而他所思會變化為我們的所想,父親…那是紫府…”
“元烏尚不如元修真人,司大人是紫府後期的大修士,好,你叫費家、叫我恨了,之後呢?入宗片刻,司元禮也許不曉得,可司大人立刻知悉——於是莫名其妙大難臨頭,至於族滅。”
費桐玉雙唇哆嗦,嗔道:
“他司伯休天上高來高去,怎麼會探查你這小輩的心思!”
費清伊深深吸了口氣,微紅的眸子盯著父親:
“可偏偏會,不會則不足為紫府,這才是可怖之處。”
這聲音響徹費桐玉腦海,將他定在原地。
費清伊此行本就是死裡逃生,半隻腳還踩在陰世,已經沒有心思多做辯駁,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疲憊,聲音越低:
“父親,先輩的死已經夠了,那是大勢所迫,玉真仙基可以被上元服用,他也許不會做,但諸門不能不防。”
“沒有司家也有其他家…李家固然可怕,您可曾想過,鬱家鬱慕高、鬱慕元那幾位又能差到哪裡去,為何蕭家和諸多背後的勢力都選擇了李家?”
“僅僅是因為那時修玉真的都要死,大人也好,鬱玉封也罷,大勢所迫,您也許不滿家中局勢,可從上元真君決定衝刺金丹的那一刻起…”
她頓了好幾息,沉沉地道:
“費家也好,鬱家也罷,早就被一腳踢出了湖上的牌桌,注定衰落。”
費桐玉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費清伊卻根本不等父親開口,急切地道:
“如今司家與李家關係甚好,興許之後還要聯手,這事情若是讓李家曉得了,我家又該如何自處?李清虹好些,李曦峻無情手段且高,到時怎麼看我家!”
她眼看父親沉默著一言不發,靜靜地坐在玉桌旁,柔聲道:
“父親…已經夠了…清伊覺得已經夠了…好好休息,把這些事情忘了,不要再折騰…給家裡留一口氣好麼?”
寒雲峰的白雪零落,費桐玉如同一尊殘破的石像,呆立在原地,費清伊沉默地等著,足足過了半盞茶功夫,她終於起身輕聲道:
“父親,我先回去複命。”
費桐玉依舊無知無覺,女子頓了半步,轉身伸手把他肩上的落雪一一拍儘了,這才駕風遠去,消失在南邊。
……
青杜山。
李曦治、楊銳藻兩人時間緊迫,隻粗略看了湖上大陣便準備離去,費清伊回了一趟費家,恭敬地跟在後頭。
她容貌頗佳,著一身白衣,等到大舟在空中顯形,眾人都到了舟前,費清伊恭聲道:
“湖上有一物本屬貴族,昔日落入元烏峰,遲遲未歸還,正巧在我手中,此次前來,正好物歸原主!”
“哦?”
李曦治頷首,一旁的楊銳藻笑著問道:
“何物?”
費清伊兩手輕舉,一道白光浮現而出,卻是一尊玉山。
這玉山不過拳頭大小,雕刻得極為精美好看,其上仙鶴蒼木一應俱全,雲霧繚繞,透露出晶瑩剔透的玉色,很是奪目。
“玉煙山!”
眾人的目光一並投在其上,李曦治接過,仔細端詳,這玉煙山半山腰上正有一道淺淺的劍痕。
“不出所料,此痕應是月闕李通崖所留罷?”
楊銳藻歎了一句,費清伊柔聲道:
“正是,此物乃是【上明玄玉】打造,堅固異常,千般法力不傷,也隻有這等人物能讓這法器留痕跡了。”
李清虹盯著那劍痕挪不開眼,費清伊的話語半對半錯,如今玉真歸位,玉石大盛,玉煙山在築基中當然是千般法力不傷,若是放在當年,這法器還要遜色三分,可到底堅固程度如何,已經無從考證。
這法器對李家還有些彆樣意義,李曦治卻不急著要,看向李曦峻,白衣青年立刻輕聲道:
“這東西被餘肅借走,如今也算是歸還,可鬱家被諸外姓分裂,嫡係所剩無機,大多數都與我李家聯姻,不如且先寄在此處,以待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