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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放過了十位參將,是因為他清楚的知道,這十個參將離開了宣府、大同,就不會再繼續為惡了,他用不過分追究這十位參將,換取了楊博對於王國光調整邊方糧餉政令的支持。
而在辦完了這件事後,張居正十分鄭重其事的請求皇帝陛下開口說話。
一定是張居正作為當朝首輔做不到的事兒,張居正才會開口求助,請求皇權的支持。
“元輔先生請起,是何事,讓元輔先生如此的鄭重?”朱翊鈞放下了筆,看著張居正開口問道。
他很樂意給張居正站台,如果張居正要求太過分的話,朱翊鈞也不會跟張居正發生衝突,他現在還小,但是他可以選擇擺爛,就是不答應、不下印,張居正就辦不了。
張居正站起身來,但是依舊十分恭敬的說道:“禮樂征伐、慶賞威罰,此恩威之大端,不可下移之義,二柄在君,失之則天下無道。”
“天下有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
“古人言:天下雖安忘戰必危,今承平日久、武備廢弛,將官受製文吏不啻奴隸,夫平日既不能養其鋒銳之氣,臨敵何以責其有折衝之勇?自今望陛下留意武備,將官忠勇可用者,稍假權柄使得以展布,庶幾臨敵號令,嚴整士卒用命。”
“元輔先生所言在理,朕聽聞漢文帝到細柳營犒勞軍士之事。”朱翊鈞想了想選擇了活學活用,張居正能引用他的話,他就不能引用張居正講的《帝鑒圖說》了嗎!
“漢文帝至霸上、棘門兩營地,車駕徑直進入,無人阻攔,漢文帝先導車至細柳營,軍門都尉言: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詔。”
“漢文帝車駕至,軍門都尉仍不開門,漢文帝隻好讓人持節找到周亞夫說,天子進營犒軍,漢文帝等一行人,才進了細柳營。”
“剛入細柳營,軍門都尉再言: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漢文帝徐徐前行,至中軍大帳,周亞夫出迎,手執兵器,隻鞠躬作揖道:甲胄在身,以軍禮參見。”
“漢文帝出細柳營後,感慨道:嗟乎!此真將軍矣!”
“元輔先生,漢文帝為何說周亞夫為真將軍也?”
張居正頗為恭敬的說道:“彼時,漢高祖被匈奴圍困於白登山上,被迫立定城下之盟,與匈奴約為兄弟之國,長城以北,引弓之國,人強馬壯,將勇兵雄,祖宗恥辱未曾洗刷,漢室江山未靖安,天下無寧定。”
漢初,草原氣候溫和多雨,匈奴人兵強馬壯,對漢王朝形成了實質性的威脅,所以不能馬放南山,不能興文匽武。
朱翊鈞回答道:“今日,皇祖父庚戌之變,彼以兵脅而求,我以計窮而應,亦城下之盟,答應封貢馬價銀息兵安民,俺答汗創立金國,亦引弓之國,人強馬壯,祖宗恥辱可曾洗刷?大明社稷可能靖安?”
“未曾。”張居正極為鄭重的回答道。
朱翊鈞看了二十七位廷臣一圈,沒有人站出來說庚戌之變城下之盟不是恥辱,他點頭說道:“如此,理應留意武備,將官忠勇可用者,稍假權柄使得以展布。這是形而上之知,該如何踐履實之行?”
張居正還想跪但是陛下三番五次讓他站著說話,他隻能俯首說道:“臣僭越,臣嘗考古者,人君命將,親推其轂,授之以鉞,蓋將權不重,則軍令不嚴,士不用命,臣鬥膽,京營提舉將才諸員今日已經入京,三四月為期,校京營提舉將才武藝!”
“臣俯請陛下移步北土城,主持將才校武藝。”
人君任命將領,親自推他的車,授予將領斧鉞,是因為將領的權不重,則軍令無法嚴苛,軍士就不會搏命,張居正請皇帝主持三月為期的京營提舉將才的武藝考核。
張居正之所以請皇帝陛下出麵,完全是因為皇帝不出麵,京營無法振奮,京營是皇帝的天子親軍,皇帝連考校將才都不露麵,重振京營,是無稽之談。
請皇帝出京師,這是何等大膽的行為,自從當年嘉靖皇帝南巡,火燒行宮之後,皇帝多久沒出過宮了?
葛守禮猛地站了起來,俯首說道:“陛下,臣以為不妥!”
“元輔先生乃是經世之才。”
“陛下江山社稷係於身,乃是萬金之軀,豈可自輕!匹夫見辱立拔劍而起,挺身而鬥,爭強好勝,武藝之事,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危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誌甚遠!”
“千金之軀,不死於盜賊之手,臣懇請陛下,以聖人躬安為重!亦罷習武之事,居移體、養移氣、修至德,以安天下。”
“元輔!觀其所以,微見其意,你不要太過分了,陛下幼衝,你如此威震主上,予取予奪!博陸亡人臣禮,不道遂至顛覆!”
得虧朱翊鈞讀了點書,知道博陸侯是霍光的爵位,否則這葛守禮說的什麼,都聽不明白,霍光死後霍氏滿門被誅殺,都說霍光廢立,亡了人臣之禮,不道導致了顛覆。
千金之軀,不死於盜賊之手,爭強好勝的武藝,不是勇,隻有心懷天下方為大勇。
葛守禮的邏輯是極為完整的。
朱翊鈞看著葛守禮一副憤憤不平的模樣,他在判斷,判斷葛守禮是在為晉黨張目,還是單純的因為張居正要求皇帝做事,才站了出來怒噴元輔亡人臣之禮。
朱翊鈞有些不確信的說道:“葛總憲的意思是,京營提舉將才之事,不應該?或者說,稍假忠勇可用將才以權柄,使其誌向才能得以展布,不應該?”
“唯理所在。”葛守禮卻非常鄭重的說道:“武備不興,胡虜狷囂四野,臣不善軍伍之事,振興武備,理所當然,稍假忠勇可用將才權柄,戚帥滅董狐狸、卜哈出兩千餘級,耀我軍威,薊州總督梁夢龍上賀表讚許,理所應當。”
“但是這些事,都應為人臣所做,何須勞煩陛下?”
朱翊鈞聽明白了,葛守禮是真的不懂,或者說,大明京營廢弛的時間太久了,從弘治年間變成了建築隊之後,徹底沒有軍威已經有八十年,葛守禮不懂這裡麵的利害關係,他隻覺得戎事都該是臣下主持,天子勞心,軍將勞力。
現實是,這事張居正不請小皇帝,他都辦不了。
葛守禮作為總憲,他才不用顧忌什麼具體事務的困難性這種事,反正又不是他去辦,這就是清流言官,高談闊論,不切實際的根本原因,清流根本不用踐履之實,隻需要狺狺狂吠,喋喋不休,對著具體辦事的人,指指點點。
“千金之軀,不死於盜賊之手,葛總憲,朕來問你,刺王殺駕,王章龍可為盜賊?”朱翊鈞開口問道。
葛守禮回答道:“王章龍盜賊也。”
朱翊鈞笑著問道:“那朕差點死在了他的手中,朕習武健體,不求殺敵,隻求應對一二,不應該嗎?”
“應該。”葛守禮眉頭一皺,還是回答了陛下的問題。
“這不就是了嗎?”朱翊鈞含笑不語,等葛守禮自己想明白。
葛守禮眉頭緊皺而後慢慢舒展,隨後露出了一個尷尬的神情,俯首說道:“臣慚愧。”
朱翊鈞問葛守禮,小皇帝應不應該習武,保全自己,其實就是在問,皇帝要不要掌京營?若是不掌,盤踞在京師附近的驕兵悍將,比一個王章龍要可怕的多,皇帝能睡得著才怪,皇帝應不應該讓京營知道誰才是皇帝?哪怕這個皇帝隻有十歲。
要習武防止盜賊,那自然要掌京營,防止驕兵悍將犯上作亂,道理是相通的。
葛守禮是認同張居正的部分做法的。
他認同應該給武將事權,不能讓武將跟文官的奴隸一樣,那打仗真的打不贏,打不贏就隻能承受屈辱;他認同應該振興京營,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皮之不附,毛將焉存?沒有京營,地方藩鎮必起;
而且對校武藝遴選京師將才也認同,把京營搞成晉黨一家之美,那也是亡人臣之禮。
葛守禮隻是不認同讓十歲人主這麼辛苦,陛下上午聽政講筵、下午習武種地,陛下已經很辛苦了;葛守禮更不認同的是,張居正把皇帝當成提線木偶去操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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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不是葛守禮第一次彈劾張居正亡人臣禮了,上一次的話更難聽,什麼伱一死,恥辱必然伴隨而來之類的話,簡直不堪入目。
在葛守禮的視角下,張居正獨占講筵,就是利用教育對小皇帝進行哄騙,但是葛守禮和陛下一陣奏對之後,發現陛下條理清晰、邏輯完整,而且沒把話點明,給他這個總憲留了幾分麵子。
這不是張居正能哄騙出來的。
張居正甩了甩袖子,像是甩晦氣一樣說道:“葛總憲,你若是眼饞這講筵差事,或者覺得我隔絕內外,我可以讓與你!”
好像給陛下講筵是什麼美事一樣!
張居正麵對那些角度刁鑽的問題,都對自己的學問產生了疑惑!
這已經不是張居正第一次把講筵的差事推出去了,楊博看葛守禮又要答應,趕忙拉了拉葛守禮說道:“陛下,元輔乃是不器君子大才,講筵之事,還是讓元輔擔著為宜。”
“我…”葛守禮還想說話,楊博立刻開口說道:“葛總憲,慎言。”
下了文華殿,楊博一定要跟葛守禮講明白其中的凶險,葛守禮不是循吏,他更偏向清流,他去講筵,三兩句話,就被陛下給難住了。
王家屏、範應期都快成了士林笑柄了。
葛守禮這個總憲的位置坐的本來就不穩當,要是再丟這麼大個人,隻能致仕了。
“元輔先生?”朱翊鈞看向了張居正,為自己講筵,就這麼為難嗎?三品一條槍捅進去的時候,高低得整點辣椒麵,好教張菊正先生知道厲害!
“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於陛下之職分也。”張居正俯首,這次這話,略顯無奈,他領了先帝遺命,為輔國大臣,帝師這件事,隻能他來做。
朱翊鈞看著葛守禮問道:“葛總憲還有什麼疑問嗎?”
言官就是負責找茬的,葛守禮雖然腦子不靈光有些憨直,但到底是為了他這個人主說話,不是為了族黨排異不勝不止,朱翊鈞對言官的要求很低,不能搞族黨排異那套。
這是之前彈劾譚綸事兒中,在鬥爭中,明確的底線,明確的對錯。
“臣慚愧。”葛守禮趕忙說道。
“成國公以為呢?”朱翊鈞看向了成國公朱希忠,他可是位列勳貴之上,中軍都督府左都督,京營提督總兵官!
朱希忠聽聞皇帝點名,先是一愣,廷議他很少說話,也沒他說話的份兒,他趕忙俯首說道:“陛下,臣以為善。”
朱希忠對於自己的弟弟朱希孝教皇帝練武這件事,舉雙手讚成,對於重振京營,舉雙手雙腳讚成!武勳式微,原因很多,這京營糜爛絕對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大明已經很久沒有新的武勳了。
“諸位大臣還有疑慮否?”朱翊鈞又看向了所有的廷臣,這裡是文華殿,就是商量的地方,若是商量不通,強製執行,執行也執行不下去,大明早已經不是洪武、永樂年間,皇帝說一不二,口含天憲,言出法隨的年代了。
諸位臣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並沒有人再站出來質詢張居正讓皇帝操勞軍務。
朱翊鈞坐直了身子說道:“朕曾聽聞元輔先生講筵,嶽飛儘忠報國事。”
“嶽少保子嶽雲十二歲衝齡既入軍陣,編入張憲麾下,十六歲隨父出征隨州、鄧州,每戰衝鋒在前,勇不可當,相繼攻克隨州、鄧州,人人皆稱:贏官人。”
“紹興十年,二十二歲嶽雲已為背嵬軍前鋒,郾城騎步混戰,嶽雲身先士卒,一戰定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