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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鈞聽到張居正提起了舊事,說的是隆慶年間,薊鎮所轄長城謊報軍情,導致京中戒嚴,損失極大,眼下雖然不是農忙之時,但是京中戒嚴,帶來的各種物價騰漲,也會造成生民困苦,百姓向南方流逝。
不僅在隆慶二年,在隆慶五年八月,同樣有一次謊報軍情,同樣是由方逢時上奏,折騰了好一陣,才算是安穩了下來。
當時朝中有人彈劾王崇古,弛防徇敵的罪名。
第二次謊報軍情折騰的時間,比較短,隻有短短的七日時間,當時戚繼光並不在朝中,對隆慶五年八月的一番折騰並不是很了解詳情,隻是收到了朝廷命令,枕戈待旦。
譚綸笑了兩聲說道:“就不能換個法子嗎?隆慶五年八月二十二日,我在黃花鎮等了整整七日,賊寇在哪裡呢?”
那一次,譚綸回來就病了,養了一年多才好,這都是老手段了。
一旦朝中有人要對晉黨的核心利益下手的時候,謊報軍情,製造邊釁的假象,進而威逼朝廷內外,不能對晉黨動手。
彼時,高拱當國。
張居正看著二十七個廷臣,開口說道:“眼下確切消息還未傳回來,權當北虜叩關處置。”
“葛總憲。”
葛守禮立刻說道:“在。”
張居正繼續說道:“湖廣道監察禦史陳堂,前往密雲縣,兵科給事中張楚城前往薊州鎮,戶科給事中賈三近,立刻永安城,準備聽調,一旦軍情確定,立刻開放城中官舍,收納流民入城。”
“王希烈大學士,讓庶吉士沈一貫前往天津三衛,隨時聽調。”
葛守禮在這個時候,沒有任何想要違背張居正的意思,立刻說道:“我立刻前往調度。”
葛守禮和王希烈說完就離開了朝堂,前往調度禦史、給事中、庶吉士前往張居正所說之處。
張居正又看向了戚繼光,深吸了口氣說道:“兵部大司馬譚綸、京營大將軍戚繼光,你二人立刻前往京營,隨時聽調。”
“是。”戚繼光和譚綸立刻離開。
“海總憲,請前往通州,閱視通州存糧,隨時準備起運京師。”張居正看向了海瑞,頗為誠懇的說道:“通州存糧,關乎京城社稷安危,確保調令至,糧三日進京時,以備不時之需。”
“是。”海瑞離開了朝堂之上。
張居正看向了剩下幾人說道:“吏部尚書張翰前往朝陽門,閱視朝陽門防務;禮部尚書萬士和前往德勝門,閱視德勝門防務;刑部尚書王之誥,前往西直門,閱視西直門防務;工部尚書朱衡前往外城,閱視外城防務。”
張居正做了一連串的安排,朱翊鈞一直一言不發,等待著張居正將廷臣安排到了機要之處。
等到廷臣都離開的差不多的時候,朱翊鈞看著張居正的安排,有些疑惑的說道:“張翰至朝陽門,海瑞到通州,沈一貫至天津三衛,元輔先生何意?”
朱翊鈞聽到這三個名字,察覺到了一些不對勁兒,張翰就是那個隻會說元輔先生處置有方的吏部尚書,是張居正的人,海瑞是典型的帝黨,而沈一貫為胡宗憲奔走,朝廷剛剛給了胡宗憲諡號,算是給胡宗憲本人徹底平反。
這怎麼看都像是逃跑路線。
張居正俯首說道:“若是兵凶戰危,陛下太後等從東華門出,至朝陽門到通州,立刻前往天津三衛,乘船向南衙而去。”
朱翊鈞猛地站了起來,大聲的說道:“朕不走!當年瓦剌人俘虜了英廟!景泰帝都未曾南遷,播遷之禍,必亡國!這是元輔先生教朕的道理!”
張居正俯首低聲勸道:“陛下,今非昔比。”
正統十四年,大明是個壯小夥,景泰帝正值壯年,萬曆元年,大明是個半截身子入了土的糟老頭,小皇帝是十歲人主。
“道理是道理,認知是認知,踐履是實踐,當實踐和認知出現了衝突的時候,先以踐履之實為準,這也是臣講筵以來,悟出的道理。”張居正是個讀書人,他也是個常有理。
小皇帝該跑就跑,張居正是帝師,是托孤大臣,他不會走,既然當年於謙能把京畿守住,他也能。
張居正之所以如此慎重,是他不確信,他對晉黨的打壓的力度,是不是用力過猛,晉黨很有可能會跟北虜聯合在一起,一如當年庚戌之變。
張居正必須要防備晉黨這個族黨有可能的反撲,尤其是王崇古離開,張四維未能回朝。
張居正開始起草詔書,他剛才的一切調度,都隻是把人派了過去,但是具體的任務,他沒有下達,那是皇帝的權力,他不會觸碰。
他起草了一堆的詔書,一旦確定了北虜雲集關外三萬人準備隨時南下,那就代表著俺答汗、晉黨、北蠻小王子,達成了某種默契,那這些詔書都會用印,下達到京畿的角落裡。
小黃門和中書舍人開始穿梭於文華殿和文淵閣,考成法之下,大明這台精密至極的官僚機器,雖然鏽跡斑斑,煥發出了一些生機,快速轉動了起來,而此時此刻的京城官署內,一片燈火通明,無數官僚在中間來回奔走,各大庫房開始點檢武備,一切都為了迎接可能到來的戰事做著準備。
張居正寫完了這些詔書,下達了命令,已然是月上柳梢頭。
朱翊鈞開始下印,將每一封詔書都蓋上了他的萬曆之寶,唯獨張居正要他逃跑,下令讓張居正守備京師的詔書,朱翊鈞就是不蓋章。
他未曾親政,但是有拒絕的權力。
朱翊鈞坐直了身子,思考了片刻,看著張居正開口說道:“朕雖衝齡,但是也能挽弓射箭,三十斤軟弓射不了幾下,但也能射中北虜的眼睛,皇帝一旦南遷,京畿防務民心立散,更難戰守了,兩宮太後、潞王等一眾,前往留都即可。”
“如此。”朱翊鈞提筆,自己草擬了一份聖旨,和張居正擬好的聖旨差彆不大,唯獨把南遷名錄上,自己的名字劃去了,他不是在商量,是在通知。
他不能走,他一走,京師人心立刻就散架了,更難戰守,士氣這東西玄而又玄,皇帝帶頭跑路的後果,那不是大明能夠承受的,張居正就是再有本事,一個散了架的朝廷,完全丟失了人心的隊伍,張居正也打不贏。
屈辱的生是生不如死,對於朱翊鈞而言,他寧願壯烈的死,雖死猶生。
“臣遵旨。”張居正聽聞皇帝的更改,沉默了許久,最終答應了下來,他對自己有信心,他對戚繼光有信心,他對薊州、永平、山海關的三鎮之軍有信心,同樣,他對大明有信心。
大明,還沒有到亡的時候。
君臣相顧無言,秋風吹動了朱翊鈞麵前書頁,嘩啦啦的作響,兩宮太後焦急的等在後殿,潞王朱翊鏐已經睡著。
一個傳令官騎著快馬衝到了德勝門城下,手中弓箭拉滿,箭矢射向了城門的五鳳樓,一封來自邊方的塘報,送入了京師城內,塘報用最快的速度,傳到了緹騎手中,緹騎衝到了文華殿前,俯首說道:“北古口塘報!”
“宣!”朱翊鈞立刻站了起來,示意緹騎將塘報拿進來。
張居正拆開了塘報的火漆,打開看了半天,臉上浮現出了一抹輕鬆,和化不開的凝重,他俯首說道:“陛下,薊州參讚軍務吳兌,所奏塘報乃是料虜虛報,薊州總兵官陳大成領夜不收墩台等奏聞,北古口並沒有敵情。”
“虛報?”朱翊鈞麵色立變,北虜南下這麼大的事兒,吳兌居然膽敢虛報,他是不想活了嗎!
“緹帥,立刻差人將其抓拿回京!朕倒是要看看,他為何要虛報!嚇唬朕?”朱翊鈞聽聞是虛報,臉色奇差。
“緹帥稍待。”張居正示意緹帥稍等,他這才俯首說道:“陛下,吳兌,號環洲,人稱吳環洲,曾經在宣大做過參讚軍務,此番料虜虛報,這次是虛報,下次可能就不是了。”
“臣以為申斥其大驚小怪誑賞為宜。”
朱翊鈞聽聞張居正的話,明白了這次虛報的究竟,不過是晉黨伸了伸懶腰,展現了一下自己的力量,朝廷明明已經答應了張四維回朝,領《世宗實錄》副總裁差事,卻出爾反爾。
世宗實錄的功勞,張四維勢在必得!
因為這涉及到了日後張四維入閣之事,是晉黨的核心利益。
這就是個警告,警告朝廷,若是張四維不能拿到這份功勞,這北虜再叩邊,就不能怪他們晉黨沒有忠君之心,禍水東引了。
朱翊鈞想明白了這出大戲的前因後果後,反而冷靜了下來,臉上卻滿是陽光燦爛的笑容,坐定之後說道:“朕明白了,果然如同戚帥所言,邊軍持盾主堅守,京營持矛主攻伐,京營武備不振,他們就能如此的肆無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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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
朱翊鈞的笑,讓張居正略微有些疑惑,他俯首說道:“臣鬥膽,陛下為何發笑?”
這爛糟糟的朝堂,小皇帝居然不怒反笑,是笑著族黨排異不勝不止,還是笑他張居正無能為力又一次無能,亦或者對大明局勢徹底失望?無論是什麼樣的笑,都不是張居正想看到的。
朱翊鈞笑著說道:“緹帥說這越是咬人的狗越是不叫喚,越是叫喚的狗,越是心虛,越是虛張聲勢,就代表他們越怕,代表他們不敢翻臉,無膽鼠類罷了,朕笑他們,真的好像一群狗。”
“元輔先生,若是他們要翻臉,誰輸誰贏?”
張居正挺直了腰板,頗為謙虛的說道:“臣雖不才,但他們一定贏不了。”
朱翊鈞笑容不變點頭說道:“元輔先生,你申斥吳兌料虜虛報,入京謝罪,徐行提問,而後給他送回宣大去,吳兌之前不是做宣府巡撫嗎?讓他回去就是。”
張居正聽聞,俯首說道:“陛下英明。”
張居正是小皇帝的老師,小皇帝那點心思,張居正一清二楚,把吳兌送回宣府的意圖,非常明顯,就是為了把這群狗攆到一起去,而後一網打儘,統統送到解刳院裡。
料虜虛報,還不至於送進解刳院,但是造反,大逆之罪,完全足夠了。
小皇帝現在也是讀書人了,這心思著實是有點臟,臟就臟吧,比懵懵懂懂,不諳事理要強得多。
張居正翻出了一封申斥的詔書,添了幾筆,遞給了張宏,請皇帝下印,送薊州申斥吳兌,由緹騎宣旨,當場把官位給下了,而後押解入京。
“俞帥點將要兩廣總督殷正茂手下悍將陳璘之事,元輔先生以為如何?”朱翊鈞說起了另外一件事。
張居正俯首說道:“兩廣已經趨於安定,陳璘乃是悍勇將才,前往俞帥帳下,兵法自然精進。”
“有勞元輔先生操勞國事了,這一應詔書收歸司禮監,若是真的來了,也不至於慌了手腳,今日明公疲憊,明日休沐一日吧。”朱翊鈞微微欠身,感謝張居正的操勞,同時給今天忙活的明公們放個假。
“謝陛下隆恩,恭送陛下。”張居正再次俯首謝恩,送彆皇帝。
張居正其實對晉黨並不在乎,即便是高拱、楊博在朝那會兒,張居正也不是很在乎,張居正知道自己能鬥的過他們,這都鬥了多少年了,他們那些個花招,張居正了然於心,也就楊博搞出的新晉黨,能讓張居正眼前一亮。
張居正最在乎的是小皇帝,而這次謊報軍情的處置中,小皇帝展現出了他的勇氣,展現出了抱負,這對張居正是最好的消息。
晉黨而已。
隻是小皇帝那陽光開朗的笑容,多少有點瘮人。
兩宮太後聽聞是謊報,便鬆了口氣,李太後有些不明白,看著朱翊鈞問道:“既然謊報軍情,那就革職令其回籍閒住就是,為何還要把吳兌送回宣府繼續做巡撫呢?”
朱翊鈞想了想回答道:“孩兒在太液池用彈弓短釘打魚,這才打了幾天,打了幾條,那些魚一看到孩兒的身影,就跑的無影無蹤,而後孩兒走遠,這些魚就又浮出了水麵,孩兒打魚是為了練準頭。”
“可若是想要把太液池裡的魚一網打儘,最好的辦法是不驚擾它們,把它們趕到一處用網抄起。”
陳太後聽聞,直接就樂了,搖頭說道:“這打魚還能打出道理來?妹妹也彆擔心皇兒了,心裡有主意就行,元輔跟咱們皇兒奏對,說的話,咱們都不明白,讓他們拿主意吧,咱們也輕便些。”
李太後想了想,擺了擺手說道:“這麼晚了,快去睡吧。”
人在北土城京營的譚綸,聽到了是謊報軍情後,站起身來打算離開。
“隆慶二年那次我不在京師,隆慶五年八月,有南歸漢人言北方有北虜欲犯邊,折騰了整整七天,那次差點要了我的命啊,那謊報軍情的方逢時,現在還在大同做巡撫呢,和吳兌就是一個貨色。”譚綸看著戚繼光,說起了過往。
戚繼光那時仍然隻是邊軍,對事情的全貌不是很清楚,譚綸說起,戚繼光才知道了詳情,這才知道了事情的全貌,張居正在書信裡,隻是叮囑當時還在薊州的戚繼光,好好練兵。
譚綸緊了緊大氅,笑著說道:“彆送了,戚帥,京營務必要振奮起來,哪怕有一萬精兵在,豎子安敢如此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