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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對徐璠略顯有些可惜,他那個爹,絕對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徐璠能救幾次呢?
就算是徐璠能救他爹,還能救南衙所有的縉紳權豪嗎?
張居正坐在太師椅上,將千裡鏡對準了天空一顆閃耀著赤黃色光芒,大如燈盞的一顆星星,如同白晝一樣,那是一枚閣道客星。
紫微垣,就是天帝所居住的一整個星宮,左三星曰天槍,右五星曰天棓,後六星絕漢抵營室,曰閣道。
寓於星辰之間如客,不恒常,故謂之客星。
在天宮中,由南天門入紫微垣的路,叫做閣道,而在閣道上,突然出現了一顆不該出現的星星,而且如同燈盞一樣大小,赤黃色,這種星星突然出現而後突然消散,如同客人,所以叫做客星。
去年十月初三,大明朝的欽天監觀測到了這個新的星星,一共經過了十九日,這顆突然來到的星星,越來越亮,嚇得欽天監慌裡慌張奏聞,而兩宮太後非常慌張,彆說兩宮太後了,就是專門夜觀天象的欽天監,也是第一次見到客星這種傳說中的東西。
而後大明開啟了一個不知道多少年沒開啟的禮儀,占卜。
占卜了十幾次後,次次結果不同,弄的欽天監隻能挑選了最好的一份讖言上報,說是明盛者,主國有大賢在朝,大吉!
但是民間則完全不同,都認為張居正趕走了高拱,招致了老天爺的示警,這顆客星的位置在閣道,閣道在紫微宮之內,所以民間盛傳是‘客星犯帝座,佞臣僭主上’的讖言,而這份讖言流傳極廣。
這讓張居正陷入了被動之中,當時張居正連上了七道奏疏乞致仕,以正視聽。
天象是天象,朝中任事是朝中任事,根本沒有一個能頂替張居正的人,能夠在皇帝年幼的情況下,主持朝局,所以宮裡都沒有同意張居正的致仕。
那時候真的是人心惶惶,似乎有天大的災禍要發生,張居正又要請辭,小皇帝在宮裡召見了張居正,兩宮太後垂簾詢問該怎麼辦。
為了禳解(求上天解除)星象災厄,張居正奏對曰:君臣一體,請行內外諸司痛加修省。
修省,修身反省,減少奢靡,減少祭祀,不得禮樂,反省自己的過錯等等,而且要維持到客星消失的那天。
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年的時間,這顆客星仍然在閣道裡閃閃發亮,但是光芒已經大不如前。
“客星犯帝座,太史奏天文,故人信符讖,三分等浮雲。”張居正放下了千裡鏡,小心的擰好了防塵蓋,對這顆客星做出了自己的評斷。
張居正對符讖之說,一點都不信,客星果真犯了帝座,豈不是代表著皇帝的寶座岌岌可危?但是這客星已經大不如以前,哪來的佞臣僭越主上?
這一年來,張居正因為這顆突然出現的星星,極為被動,科道言官們,在彈劾張居正的奏疏裡,總是提起這事,一說就是玄象示異,一說就是先帝怒遏,一說就是天人警醒,隻要彈劾張居正,都會提到這句。
但是隨著這顆星星越來越暗淡,張居正在政治上的被動,終於得到了緩解,科道言官再不說這顆客星了,最近科道言官也多次求告到了全楚會館,希望能夠取消每月初三的常朝。
皇帝隨機點名,立刻就沒了失朝之人,小皇帝罵起人來,那真的是一個臟字沒有,卻字字句句都是誅心之論,朱家皇帝薄涼寡恩的模樣,入木三分。
而提起這茬的科臣侯於趙,最近也是被排擠了,幾乎所有人都大罵侯於趙多管閒事,壞了規矩。
皇帝不上朝就不上朝,大明都三十多年皇帝不怎麼開大朝會了!
每月初三,小皇帝都會抱著一大堆的奏疏,挨個點名,言辭犀利,而且邏輯縝密,左手知行合一致良知,右手矛盾相繼釋萬理,左右開弓,一巴掌一巴掌的往下招呼,弄的科臣們,那真的是羞憤難當。
知行合一致良知是楊博用身體力行教給陛下的,楊博最後走的時候,並沒有留下一個不可收拾的爛攤子,而是借著大勢,摁住了張四維晉黨黨魁的身份。
矛盾相繼釋萬理,則是最近極為風靡的學說,被稱之為江陵學派,是張居正張江陵遞給皇帝陛下一把極為鋒利的理論武器,那真的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這種隨機點名挨罵,還不如皇帝打兩頓廷杖呢!
打廷杖還能撈點政治資本,每天挨罵這算是個什麼事兒?
“張四維今天來過了,想用銀子救賈三近。”遊七看張居正不再仰望星空,說著今天府裡的拜帖,張四維籠絡賈三近,結果賈三近失朝被罷免削官身回籍閒住,這吏部的流程還在進行,張四維也算是儘心儘力,為賈三近奔走。
張四維找了葛守禮,葛守禮兩手一攤表示無能為力,賈三近失朝喝的爛醉如泥,簡直是把科道言官的臉都丟儘了,已經被海瑞定性為了沒有正氣,這讓葛守禮怎麼救?葛守禮就是個黨魁,他哪有那麼大的本事?
張四維也找了譚綸,譚綸是浙黨黨魁,但是譚綸是晉黨叛徒,現在楊博也走了,這叛徒不叛徒的也說不上了,和晉黨的最後一絲淵源就斷了,譚綸根本不見張四維,給張四維吃了一記閉門羹。
現在張四維尋到了張居正,救一救。
“張四維怎麼想的?這是銀子的事兒?我能救得了他?我有這種本事?那是千年以來君君臣臣的五常之倫,我就是為他賈三近說好話,又有什麼用?”張居正搖了搖頭,給了遊七答複,他救不了。
他隻是個首輔,賈三近搞出的爛攤子,隻能他自己承受代價,賈三近這輩子的努力付之東流,就因為喝了個大酒,誤了朝會。
失朝頂多罰俸,賈三近是失朝、失儀、不孝,賈三近隻落得削官身回籍閒住的處分,那還要感謝賈三近自己是個科臣,主上幼衝,權臣當國,言路再堵塞,那真的是客星犯帝座了。
張居正對張四維的思維不是很能理解,張四維天天鼓噪他張居正威震主上,難道真當他張居正什麼事兒都能擺平嗎?
就這事,就是張居正本人犯了,那也隻有這般下場。
張居正神情極為放鬆的說道:“張四維最近在做什麼?”
遊七拿出了一個小本本說道:“張四維最近在做幾件事,第一件就是宴請科道言官,他們湊到一起,就是妓酒詩,想要奔走請陛下嘴下留情,或者停罷每月初三的常朝,不得不說,陛下的那些話,真的是極儘羞辱了。”
也不知道小皇帝跟誰學的,牙尖嘴利。
遊七繼續說道:“第二件事就是研讀矛盾說,四處跟人鼓吹這矛盾說是大逆異端,但他自己買了之後,手不釋卷,日日研讀,常於下人說,要反駁必先要精通。”
“第三件事,則是他有個外室,生了個兒子,結果這個外室被沉了井,孩子接回了府中,算是一件醜事兒,最近張四維的夫人王氏,為了這事,都告到了兩宮太後那裡,鬨得滿城風雨。”
遊七頗為有些幸災樂禍的說道:“這個年,張四維怕是過不爽利了。”
張四維的家眷王氏,那可是山西權豪大戶,累代為官,詩書禮樂之家,張四維出身商賈之家,父親、叔叔、弟弟都是晉商,商賈本就低賤,若不是王崇古從中張羅,張四維可討不到王氏為妻,要是納妾也就算了,養外室,張四維的夫人能樂意才怪。
想來王氏是不樂意的張四維納妾的,要是能納妾,張四維也不至於養外室了。
張四維的夫人王氏,有誥命,六宮之主母儀天下,也約束這天下的命婦,所以王氏告到宮裡去,那也不稀奇了。
“京師和九邊物價如何?”張居正詢問起了柴米油鹽,這些價格關乎民生,不僅僅是京師,還有遼東、山海、永平、薊州、宣府、大同等地的九邊物價。
張居正做事,當然要搞宏大架構,新政少不了這些,但是他從來不是不問柴米油鹽。
“宣府大同米貴。”遊七把搜集到的物價告訴了張居正,邊方一石米要二兩左右,而京師的米價一石隻需要四錢,宣府在居庸關外,從京師到宣府就那麼點的距離,但是山地居多,運糧極為困難。
次日的清晨,下起了雨,西北風一吹,變成了雪,如同鵝毛一樣飄散在空中,而幾道奏疏從官道驛路,踩著雪花入了京師。
應天巡撫宋陽山的應天府衙門,執捕私鹽販子,私鹽販子武力抵抗,和衙役發生了衝突,這衝突立刻擴大到了灶戶和衙役的衝突,死了十幾個鹽丁,三個衙役,這件事在南衙鬨起了軒然大波。
鬆江巡撫汪道昆早上醒來,忽然看到了身邊多了個女人,很快這件事就被禦史聽聞,汪道昆被彈劾強淫女子。
南京兵備太監張進、鬆江提督內臣張誠,醉酒毆打南京科道言官王頤,科道言官當即就炸開了鍋,對張進毆打言官之事緊咬著不放,彈劾的奏疏如同這十二月的雪花一樣飄入了內閣。
一艘四百料的戰座船巡查長江,意外沉船,幸好船上的都是南兵,並未太大的傷亡,鬆江總兵官俞大猷被浙江巡撫、巡按彈劾俞大猷失職,副總兵陳璘被彈劾縱兵驕橫招搖過市,引百姓驚詫,請命約束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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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璠夜宿娼家,打死娼妓一人,打死小廝一人,打傷四人,南京都察院總憲請朝廷削徐璠官身,剝徐璠功名,永不敘用,以儆效尤。
張居正手裡握著這六份奏疏,宋陽山、汪道昆、張進、張誠、俞大猷、陳璘、徐璠。
大明朝廷派去南衙專辦徐階還田案的欽差,就跟突然集體犯病了一樣,無一幸免,甚至連徐璠都被抓到了把柄,夜宿娼家殺人傷人。
張居正又拿出了六本奏疏放到了桌上說道:“收到奏疏以來,下章南衙令諸官陳情。”
“應天府尹顧章誌,有縱容之嫌疑。”
大明鹽政早已敗壞,灶戶,就是專門熬鹽的鹽丁,大多已經給銀逃役,這是力差四銀的一部分,這稽查私鹽,自明孝宗搞納銀開中法,鹽政徹底敗壞後,稽查私鹽,都是各地衙門的創收。
大明幾乎已經沒有官鹽,隻有私鹽,稽查私鹽,都是各地衙門有了虧空,就去找鹽商補自己的虧空,而各地衙門對私鹽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更加專業的說法,叫做政以賄成。
這一次稽查私鹽,能鬨出衙役和私鹽販子打起來,而且還打死了這麼多人,屬實是有些不正常。
宋陽山聽聞出了人命,立刻開始了調查,整個衝突的過程非常清楚,衙門去搞創收,結果平素裡十分乖巧的私鹽販子,突然不肯再拿錢,還召集了鹽丁反抗,大家都是積怨極深,打起來那下手沒什麼輕重,死人極多。
私鹽販子也叫鹽幫,那可都是凶狠之徒。
這個案子最大的疑問就在於:皂班衙役供述說,當時吏房主事傳話說,若是催科不利,就不用回來了。
而吏房主事堅決否認自己沒說過這話,這就產生了衝突和疑問,而這個吏房主事,是顧章誌的表親,舉人出身。
宋陽山作為應天巡撫,搞個創收,收四差銀都能搞出了人命來,那就是有處置不當、執法過甚、吹求過急的罪責。
張居正說顧章誌有縱容的嫌疑,就是這個吏房主事到底有沒有指使衙役過分追究,引發的疑惑。
“稽查私鹽也是應天巡撫宋陽山所請,他還是主責,既然要稽查,或者說均平稅賦,整理這南衙稅賦亂象,就該萬分謹慎才對。”葛守禮作為都察院總憲,發表了他的觀點,宋陽山在南衙不僅僅清理侵占,還有這力差銀,把事情交待下去,出了事,宋陽山當然是主要責任人。
海瑞做過應天巡撫,他搖頭說道:“老手藝了。”
“海總憲也吃過這個苦頭?”吏部尚書張翰頗為驚訝的問道。
“嗯,當初做應天巡撫,當時疏浚黃浦江,有幾個力夫就無故走失了。”海瑞提到了他在鬆江府治水時候遇到的窘迫,手段極為熟悉,你要做事,有人就會居中壞事。
張居正看著手中彈劾宋陽山的奏疏,搖頭說道:“降宋陽山三級寄祿,留任戴罪立功吧,若有下次,立黜無疑。”
做錯事就該挨罰,張居正想保也保不住,隻能給宋陽山一個處罰。
“張進毆言官王頤案。”張居正說起了第二個案子。
馮保接過了話茬說道:“這王頤出言不遜,罵了張進,就跟王崇古罵咱家是個閹黨一樣,打瞎子罵啞巴,王頤罵張進沒男人根,當時就打了起來,當時王頤一共七人,張進帶著六個番子。包括張誠,鬆江提督內臣張誠當時在南衙辦事。”
“張進和王頤的衝突,主要是張進在南衙賣書,查抄了王頤家中盜印書坊,張進也不知道王頤言官當麵,打完了才知曉。”
馮保站在張進的角度把事情說完了。
王頤的書坊盜印皇莊加料版《矛盾說》引發的衝突,加料版就是有幾個君臣奏對小故事,比乾巴巴的矛盾說好看,而且有例子,算是皇家特許,畢竟皇帝的事兒,皇帝的家奴才能印。
張進去吃酒,王頤怒罵閹黨,還罵張進的短處,這就打起來了。
朱翊鈞敲了敲鉛筆,輕輕咳嗽了一聲,看著馮保問道:“馮大伴,張誠也參與了?張進打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