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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繼光在南北的核心戰鬥力是每年十八兩銀子的軍餉。
這句話是極為正確的。
能找到並且拿到這些銀子去發餉,願意並且能夠將這些銀子,順利的發到每一個浙兵的身上,本身就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兒。
十八兩銀子,這幾個字,就代表了一支封建王朝最頂尖戰力軍隊的軍事思想的認知和軍事建設實踐。
嘉靖三十七年,世宗皇帝下旨,打造了一萬把鳥嘴銃,也就是眼下大明京營、九邊、客兵大量列裝的單兵火器。
戚繼光步營共有官兵2700人,當年列裝鳥銃1080支,單兵火器的覆蓋率為40%,僅僅戚繼光步營就得到了朝廷十分之一的單兵火器。
張居正對生財有道的殷正茂極為忌憚,因為殷正茂雖然不說,但大概在自籌軍餉,一旦軍隊的財用自主,那藩鎮立成。
而戚繼光始終如一,從來沒辦過自籌軍餉的事兒,這就是戚繼光能由南到北,總領京師門戶薊州、永平、山海關三鎮的原因,因為從頭到尾,戚繼光都沒有要擁兵自重的打算。
戚帥所轄南兵,吃的是朝廷的糧,拿的是朝廷的餉,給大明朝廷當兵。
朱翊鈞做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不給戚繼光搞什麼總督京營,文官節製的把戲,讓戚帥出去打仗,不給任何的枷鎖,隨意施為。
“陛下,這恐怕不妥吧。”萬士和率先反對,上一個孤兒寡母,大將帶著軍隊出征的將帥名字叫趙匡胤啊!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這都是耳熟能詳的故事了,萬士和作為禮部尚書自然要反對。
皇帝就是再信任大將,也不能這麼玩兒,玩火要尿炕的!
戚繼光這時候是說話也不是,不說話也不是,若真的沒有協理軍務,他打贏了也是輸。
對於京營不設總督軍務這件事,大多數的朝臣持有反對意見。
“先生之前說,將官受製文吏不啻奴隸,夫平日既不能養其鋒銳之氣,臨敵何以責其有折衝之勇?”
“萬尚書,大明何時開始,文官節製武將督軍的?或者說咱大明督軍製度,自何時起?”朱翊鈞開口詢問了一個問題,文官總督軍務這件事,在宣德年間之前,並沒有出現過。
萬士和一時間被問的有點懵,他思考了許久說道:“從正統年間靖遠伯王驥起。”
朱翊鈞繼續問道:“那就是了洪武、永樂、宣德年間,並無文官督軍之說,自正統年間起,那萬尚書能說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嗎?”
萬士和思慮再三,他俯首說道:“英廟正統二年,都督蔣貴統兵剿胡寇在捕魚兒海敗亡歸,同年五月,主上遣王驥前往問訊,王驥疾驅至軍,大會諸將,王驥問:往時追敵魚兒海子,先退,敗軍者誰。僉曰:都指揮安敬。王驥承密旨,戮都指揮安敬,遂縛安敬斬於轅門。”
朱翊鈞再追問道:“正統二年,王驥承了誰的密旨,殺都司都指揮使安敬?”
萬士和沉默了許久才艱難的說道:“英廟主上。”
“彼時英廟幾歲?”朱翊鈞絲毫不打算放過萬士和,繼續追問道。
“十歲。”萬士和說完就沉默了。
他眼前的小皇帝已經足夠英明了,但是小皇帝從來沒跟哪個官員說,你去把都指揮殺了去。
朱翊鈞看著萬士和說道:“朕讀史無錯的話,洪武二十一年,大將軍藍玉在捕魚兒海大破北元,徹底打掉了北虜的皇帝號,自此胡虜廟堂不設。”
“捕魚兒海極遠,深入虜境,都督蔣貴等統兵前往捕魚兒海剿匪,敗歸,其敗亡究竟為何?”
“好,且不論敗亡為何,就說王驥奉密旨殺都指揮安敬之事,未經審問,直接綁縛轅門之外斬首,以彼時禮法紀綱,這麼做合乎法度嗎?”
“臣不知。”萬士和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朱翊鈞見萬士和不答,他立刻說道:“那以今日之禮法紀綱,合乎法度嗎?”
刑部尚書王之誥俯首說道:“陛下容臣詳稟報,大明律有言:六部、都察院、按察司並分司及有司,見問公事,但有乾連軍官,及承告軍官不法不公等事,須要密切實封奏聞,不許擅自拘問。”
“於今日法度而言,亦不符合法度。”
刑部尚書王之誥是搞刑名的,陛下問合不合法啊?他自然要出來說轅門殺將到底合法不合法,根據明文規定,王驥殺都指揮使,是不合律法的。
“不符合。”萬士和隻好硬著頭皮說道。
興文匽武這麼多年,大明眼下文貴武輕的局麵比之正統二年,有之過而無不及,現在文貴武輕,尚且不能整出轅門問斬都指揮這種大活來。
麻貴、麻錦等十數位參將,張居正處置結果都是徐行提問,楊博解救,張居正也沒多加阻攔。
正統二年,王驥已經轅門斬將了,殺的還是一個都指揮使,一省戎事之長官,這不是典型的你說王法,王驥覺得有些好笑嗎?
朱翊鈞頗為有些感慨的說道:“往事俱往,過去的事兒不再論,可是生殺予奪大權,授予他人之手,不就導致了將官受製文吏不啻奴隸的局麵嗎?”
北宋年間韓琦冤殺焦用,韓琦家妓譏諷狄青為斑兒,全因為狄青臉上刺字,是賊配軍,王驥轅門殺將,起了個很壞很壞的頭兒。
“陛下英明。”萬士和無奈的俯首說道。
朱翊鈞繼續問道:“僉曰:都指揮安敬,誰說的這句話?”
“整飭兵備僉都禦史曹翼。”萬士和真的想說,陛下您彆問了,再問真的問出點什麼,
朱翊鈞疑惑的說道:“文官整飭兵備自什麼時候開始的?”
對武將生殺予奪,這事是王驥乾的,那文官把手摸到了戎事上,誰又是始作俑者?
萬士和趕忙俯首說道:“就是這個整飭兵備禦史曹翼,他是第一個在整飭軍備的,這個職權也是自曹翼而起。”
“如此。”朱翊鈞說完就沉默了下來,讓群臣們消化一下,王驥轅門斬將,曹翼整飭軍備,萬曆年間的廷臣,感受到了來自正統年間的震撼。
再看張居正,就察覺出不同了,正統年間,文官膽子這麼大嗎?
朱翊鈞有些驚訝的說道:“萬尚書,說了這麼多,還沒回答朕的問題,大明從何時文官開始督軍的呀?”
萬士和無奈終究開口說道:“正統三年,北虜阿岱汗、朵兒隻伯入寇,四月,左都督任禮佩平羗將軍印充總兵官征討,兵部左侍郎柴車,右僉都禦史曹翼、羅亨信等參讚軍務,兵部尚書王驥、太監王貴監督之。”
“自此,文官開始督軍,節製武將。”
朱翊鈞頗為確定的說道:“所以文官督軍之事,不是祖宗成法,今戎政敗壞,元輔言振武,要給忠勇將官以事權,那就不設京營總督軍務了。”
張居正硬著頭皮說道:“陛下容稟,無論怎麼講,還是要設的。”
戚繼光也俯首說道:“陛下,臣亦以為,要設總督軍務。”
道理是這個道理,文官督軍之事,的確不是洪武永樂宣德年間的祖宗成法,但也是正統之後的祖宗成法,那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祖宗成法?
是不是祖宗成法,踐履之實而言,戚繼光這趟領兵,不能沒有總督軍務,否則戚繼光勝亦敗,到時候科臣們朝天闕,搞得烏煙瘴氣,誰都受不了。
朱翊鈞也不惱怒,更不反駁,點頭說道:“那諸位推舉來看。”
眾臣再次沉默了下來,誰來協理戚繼光的戎事,就成了個難事。
葛守禮試探性的說道:“要不讓宣大督撫王崇古入京來?還是算了,西北邊方多有倚仗王公之處,對東北用兵,西北恐有邊釁,王公還是督撫宣大為宜。”
葛守禮提名王崇古,而後自己的反駁了自己,王崇古不合適,他要是合適,就不會回宣大繼續督撫了。
王崇古是晉黨,戚繼光是帝黨,但是戚繼光身上仍然有濃鬱的張黨、浙黨的色彩,王崇古跑來協理戚繼光戎事,到時候王崇古和副總兵馬芳聯合起來架空戚繼光,那是用腚都能想到的事兒。
打了敗仗,全都到長陵前自殺謝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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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臣去吧。”譚綸頗為篤定的說道:“臣絕不上陣殺敵。”
唯獨上陣殺敵這件事上,譚綸的承諾跟紙糊的一樣,信一個字,就算小皇帝輸。
朱翊鈞看了一圈,試探性的說道:“要不這樣吧,奪情吧,國有公事,委屈下梁夢龍,暫時放下私情,讓他協理戎事,此事事了,再回鄉丁憂如何?”
“朝廷對不住梁夢龍啊,夫聖人製卒哭之禮、授練之變,今奪情以漸,朕亦於心不忍;奪情之事,治世非宜,可是眼下國事飄零,北虜建奴辱我大明。”
“先生教朕:詆臣,為忘親貪位者,以致上乾天怒,俱獲重譴。”
“人子事親,送終為大,逆子為不孝;忘親貪位、上乾天怒,詆臣為不忠,朕陷愛卿於不忠不孝之境地,實乃國之公務金革無辟權宜之計。”
朱翊鈞圖窮匕見,提出了奪情。
現在選擇題擺在了廷臣的麵前,要麼不設京營總督軍務,要麼就奪情梁夢龍,等到事了,再讓梁夢龍回鄉丁憂。
“那便奪情吧。”萬士和左右權衡之下,同意了奪情,不同意不設總督軍務,奪情頂多引起一點非議,但是不設總督軍務,戚繼光到了薊州,黃袍加身,帶著十萬兵馬回京來,如何處置?
“諸位明公以為如何?”朱翊鈞看著所有人問道。
“陛下聖明。”張居正和戚繼光看了一眼,俯首說道。
“陛下聖明。”
當朱翊鈞說要掀屋頂的時候,所有人都不同意,但是朱翊鈞說要開窗,那大家就都同意了。
“文淵閣擬招來看。”朱翊鈞結束了京營協理戎政這個話題。
朱翊鈞倒是要看看,不是張居正奪情,還能不能鬨出曆史上那麼大的動靜來,這幫科道言官到底是為了反對張居正而反對奪情,還是科道言官們,真的是遵循孝道,覺得皇帝奪情,臣子不自殺以全忠孝,就不是人。
丁憂奪情這個矛盾,到底是政鬥的工具,還是禮法的要求呢?
廷議仍在繼續,唯獨對於李成梁如何剿匪,沒有畫策,而是令李成梁、張學顏見機行事,覺得該打了,李成梁就打,覺得不該打,就堅壁清野。
大明遣薊州、永平、山海關三鎮銳卒出山海關是以防不測,萬一李成梁在前麵沒頂住,後方也有壓陣。
萬曆二年,大明對外動兵,還是能擺的出這樣的陣勢和規模;萬曆二十三年,薊州總兵官王保說出‘今日發餉,不要帶甲兵’,將浙兵老營悉數殺害後,大明對外動兵,就再也擺不出這樣的陣勢了。
張居正等一眾廷議之後,由兵部開始請命,文淵閣擬招,數封擬好的詔書入司禮監,陛下用印後,馮保前往六科廊點六科給事中前往各地宣旨。
大明這架鏽跡斑斑的機器,開始緩緩的轉動了起來,劉應節帶陳大成、王如龍、童子明薊州、永平、山海等地總兵官,遴選銳卒三萬,出山海關。
而戚繼光領京營三大營,前往了一片石。
李自成在一片石被吳三桂背刺一刀,滿盤皆輸,自此一片石成名天下,在李自成兵敗之前,戚繼光每次出山海關至遼東策應李成梁的時候,都會在此地駐紮,乃是進退有據之地。
朱翊鈞等呀等呀等,就是沒等到彈劾梁夢龍的奏疏,隻有禮部郎中上奏說,既然奪情,理應恩厚,請遣官賜賻官葬,以全梁夢龍忠孝之兩難。
朱翊鈞那叫一個奇怪!
那些個拚了命也要維護孝道的儒學士,哪裡去了?按照曆史的劇本,一旦皇帝對臣子發動了奪情,科道言官不應該跑到皇極門前,寧願被廷杖,也要維護以孝治天下的禮法和祖宗成法嗎?
朱翊鈞的應對策略都已經準備好了,子彈已經上膛,緹騎們拔出了繡春刀枕戈待旦,司禮監的太監們挽起了袖子,嚴陣以待,等待的科道言官朝天闕,卻完全沒有發生。
丁憂與奪情,是孝道理論與實踐的矛盾。
孝治這個東西,就是天下的倫理綱常,而且也是隨著時代的發展而不斷的變化,比如洪武年間,文官丁憂回鄉守孝、而武官不能丁憂回鄉守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