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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莊的賬本,還真有問題。
馮保把皇莊的賬送進了戶部,仔細一盤賬,還真的查出了十幾處小問題,但是這些問題累計加起來才不到兩千兩的銀子,而且大多數都是個彆懶散宦官沒認真核算導致,而不是有家賊故意造假。
明朝的文人,對隆慶、萬曆年間的宦官評價就倆字,恬靜,因為這個時期的宦官,是真的有點與世無爭的意思,皇帝都不爭了,他們這些宦官怎麼爭,也爭不過文武勳戚。
而皇莊的賬目,突出了兩個字:爭氣。
連馮保在文華殿上,腰杆都挺直了三分,那叫一個趾高氣昂,宦官們多少也是有些驕傲的。
這一次的對比,對張四維、對竊國為私、對標榜著道德君子的文官們造成了成噸的傷害,至少宦官們在做家奴這件事上,要比其他的人強的不是那麼一星半點兒。
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個張四維、王崇古的家賊,這個分成比例一公布,立刻便是滿城的樂子人討論著這件事,被人津津樂道的時候,張四維直接把兩個大掌櫃和一堆的賬房告上了順天府衙門!
張四維報官了。
作為晉黨財戎上麵的二號人物,和葛守禮分庭抗禮的存在,張四維家裡出了家賊之後,他隻能請求官府出麵幫忙追繳,因為這是家賊,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張四維、王崇古陷入了一種惡性循環之中,都是家賊在刨他們家的根基,而他們能派出的人,到底是不是家賊,又用什麼標準去判斷?
張四維知道自己鬨了笑話,可是他給王崇古去了封信,最終敲定了這個章程,報官!
自己家的醜事已經鬨得人儘皆知,鬨得滿城風雨,鬨得天下嗤笑,那就沒必要藏著掖著,直接報官,請朝廷為他們兩家主持公道。
張四維去報官,順天府衙門不肯接,順天府衙門不同於其他知府衙門,他是京畿衙門,張四維、王崇古不僅僅是一個受了損失的東家,更是朝廷的正三品大員,一個宣大督撫,一個掌詹士府事,未出生太子的老師,他們是晉黨的黨鞭,這案子接還是不接,是個政治風向和站隊的問題。
臉麵到了這個份上,張四維早就丟乾淨了,乾脆直接以自己正三品的身份上了一道奏疏,痛陳利害關係,將這件事從頭到尾掰扯了一遍。
“張四維啊,大聰明沒有,小聰明頂天,他不弘且毅,心中若有天下,為人傑也。”朱翊鈞看完了張四維的奏疏,對身邊的張宏感慨萬千,趙夢祐罵得對,張四維真的很聰明,但不是大聰明。
張四維在奏疏裡從[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開始討論。
凡人之居位,雖有大小尊卑之不同,莫不各有當儘之職。若舍其本職,而出位妄想,則在己為曠職,而於人為侵官矣。
君子則身之所居在是,心之所思亦在是,凡夙夜之所圖慮者,惟求以儘其本分所當為之事。
如居乎倉庫之位,則思以審會計,明出納,而儘乎理財之職;如居乎軍旅之任,則思以勤訓練,飭軍令,以儘乎詰戎之職,初未嘗越位而有所思也。如是則眾職畢舉,而庶務成理矣。
張四維就是在論述各司其職,各安其分,則事情才能做成,這是儒家禮法的老調常談,但是之後張四維又將此事和矛盾說聯係在一起。
大明眼下財用大虧的主要矛盾是朝廷和權豪之間的利益衝突,權豪侵占生產資料導致稅基萎縮,導致的稅收惡化,而稽稅房作為一個注定臭名昭著的衙門,如何長期維持其超然地位,張四維家裡的案子,就有極大的實踐意義,稽稅房查的賬目,可以作為告訴的證據,就足以利用次要矛盾去調和主要矛盾。
而張四維在主要矛盾中又提到,主要矛盾的複雜是因為眾多次要矛盾互相影響,而要解決一個問題中的主要矛盾,必然要解決相對而言的次要矛盾,隻要把這些構成主要矛盾的次要矛盾一點點解決,才能將主要矛盾解決,達到一種衝和平衡的狀態。
張四維又從解決矛盾又延伸到了慶賞威罰和主上威福之權。
慶賞威罰是調節矛盾的主要手段,隻有威罰沒有慶賞,並不是長久之計,隻能彰顯皇帝的威嚴,而不能彰顯陛下的仁德,萬物總是在循環往複、相繼成理中不斷向前。
最後,張四維請求皇帝出手。
張四維和王崇古在家賊這件事上,狠狠的跌了麵子,但終究是以讀書人的身份,在矛盾說上更進一步掙回了一份屬於讀書人的顏麵。
王崇古的奏疏很有意思,他在表功,大段大段的宣揚自己在宣大督撫的功勞。
去年,他在宣大兩地共籌建了一百四十二個地窖用於甘薯的育苗、設立了近二十萬畝的種田專事育苗、去歲番薯大豐收,而且平均畝產達到了寶岐司的七成左右,遙遙領先於其他屯耕區,招還丁一萬兩千人,口四萬六千餘口、山西大約有兩萬人出雁門關入宣大屯耕。
招還的對象,是因為災荒逃難到了山裡落草為寇、為了躲避槁稅穀租鄉部私求入山林野居住、出逃到西北金國韃靼的漢人、西北韃靼人歸化大明等等。取得如此傲人成果,是因為宣大真的在屯耕,來了就給田種,按朝廷製定的槁稅征正賦。
王崇古還提出了自己的主張,這如何評斷屯耕、清丈、還田誰做的好、誰做的不好,這個標準如何去評斷?就看人口流動,若是人口向他的治下流動,必然表明他做對了某些事兒,可以作為考成法的補充。
奏疏中,王崇古還展望了今年的前景,預計帶領二十二萬失地佃戶和遊墜,進一步的屯耕,恢複宣大屯耕至少萬頃以上、再建立三百個育苗房火室、再設十萬畝的種田,在宣大農耕之事上,恢複到嘉靖二十九年之前的全盛水平,王崇古說要儘力做好自己的作為督撫的本職工作。
在最後,王崇古希望小皇帝能幫忙追回一些損失。
“就讓順天府衙門受理此案吧,這銀子總要有個去向才是。”朱翊鈞最終做了決定,讓朝廷出麵給王崇古、張四維找回一部分損失。
慶賞威罰這四個字,是調節矛盾的主要手段。
朱翊鈞麵前擺著一張長桌,長桌上是三丈長的密閉水道,在水道的尾部有一個風丸和水丸用於測定風速和水流速度,朱翊鈞要搞明白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什麼硬帆能行八麵風。
尤其是逆風的情況下,憑什麼硬帆能夠逆風航行。
而他的工具就是一個帶著配重塊、帶著硬帆的小帆船,大明的硬帆,是平行式風帆,即在帆麵的水平方向,每隔一定間距安裝一根竹條,從而構成一個平行的骨架,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行八麵風,四麵八方的風吹來,都能航行。
這是一種很神奇的技術,朱翊鈞打算研究明白其背後的道理。
三月初三,春光明媚,小皇帝一如既往結束了廷議。
王夭灼家的案子已經人贓俱獲,人牙子盧氏被直接抄了家,奈何窮地方的權豪,榨乾了也沒有多少油水,盧氏全家流放到了雲南邊方,跟原始森林裡的大蟒蛇齜牙去了。
張四維的案子也有了進一步的結果,全都是家賊,這些個掌櫃賬房的背後,都是張氏、王氏本家,叔叔伯伯在裡麵肆意侵吞,至於究竟怎麼解決,清官難斷家務事,朝廷最終還是決定,讓張四維和王崇古自己召開家族大會自己解決就是。
至於掌櫃的和賬房,統統收監,徒五年,就是做五年的苦作勞力。
而張四維的案子又上了邸報,算是做了一輪跟蹤報道,對於稽稅房的作用,大家更加明悟了幾分。
“臣等告退。”所有人打算告退,而朱翊鈞站起來,笑著說道:“諸位愛卿留步,朕最近發現了一點有趣的事兒。”
“張大伴,你把皇叔喊來,一起做個見證,著實古怪至極,朕百思不得其解,也請各位廷臣為朕解惑。”
一聽解惑這倆字,廷臣們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皇帝的疑惑,哪裡那麼容易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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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最開始的時候,一直好奇硬帆是如何行逆向風的,一般來說風吹著船跑,這很正常,但是逆風也能往前走,著實是讓朕非常奇怪,故此朕做了一係列的實驗,終於確定了一些事兒,但是正如先生說的那樣,矛盾總是這樣,解決了一個矛盾,就會出現層出不窮的問題。”
“先生說:生而知之,學而知之,困而知之;先生也說:不可去名上理會,須求其所以然。”
“先生說:四十而不惑,是知其然;五十知天命,是其所以然。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
“先生還說:治國治學皆如是也,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而後能知其必然。”
被稱之為先生的張居正本人已經麻木了,他教給小皇帝的道理,小皇帝是真的認真學啊!全都是他教的!
在講論語、孟子和中庸的時候,張居正為了解釋清楚治國的道理,也曾說過:
明主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而後知其必然,則崇渾厚以塞排詆之端,攬權綱以消悖慢之氣。故讒慝無所容,而凶人自伏也。審治體者宜辨之。
知道有這件事,知道為何會發生,知道這樣做一定會發生什麼,這是三種認知的過程。
如果能做到知其必然,則朝中渾厚中庸之氣,可以堵塞排除異己詆毀的風氣,可以將慶賞威罰的權柄掌握在自己的手裡消除悖慢之氣,進而讒言逆賊無法立於朝堂,君子多過小人,凶人自己潛伏,這天下就可以向治了。
小皇帝真的是句句都離不開先生。
張居正表示,他沒有那麼的厲害,他就是想教小皇帝治國,僅此而已,他也就會這一手,他從來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小皇帝把他捧到了一個不屬於他的高度。
“先生?”朱翊鈞看著張居正,滿臉陽光燦爛的說道。
張居正硬著頭皮說道:“臣在。”
“先生說過吧。”朱翊鈞繼續問道。
張居正說道:“說過。”
“先生帶各位廷臣來到偏殿。”朱翊鈞站起身來,走到了偏殿,小宦官們拉開了厚重的帷幕,初春的陽光灑進了偏殿之內,一大堆看得懂的、看不懂的機械在其中,造型各異。
而朱翊鈞站在陽光之下,檢查了一遍今天要演示的機械,把自己準備好的腹稿再次過了一遍,看到了朱載堉走進了偏殿。
“這是一個水柱,這是個木球,諸位大臣請不要紮眼,見證神奇的一幕發生吧。”朱翊鈞手裡拿著一個巴掌大的桐木球,這個木球是空心的,並不是很重。
水柱大約有一人多高,從木盆中間向上激射而出,水花落在了下麵的木盆之中,朱翊鈞將木球隨意的放在了水柱之上,木球開始不停的翻滾著,但穩穩的留在了水柱的上方,不停的快速旋轉著。
水龍戲珠,木球在不停的旋轉,但就是不會跑出去,也不會掉下來。
朱翊鈞不顧及眾人瞠目結舌的表情,繼續說道:“先生,上前來,用手背擋住水流。”
張居正走到水盆旁邊,將手伸了過去,水流被阻擋,而木球穩穩的落在了張居正的手中,張居正晃了晃手中的木球,確信這不是雜耍,也不是妖法,木球,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