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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翻動著思索著,看了眼王國光,開口說道:“大司徒的奏疏陛下看過後,批複說:大司徒真的要上這本奏疏嗎?”
所有人都看向了王國光,什麼奏疏,讓張居正和皇帝如此的慎重,還要特彆問一句。
王國光點頭說道:“邊儲歲虧,管糧各官因襲套公家之積任意花銷,豪猾之徒坐邀厚利,當事諸臣如此,真以滄海實漏卮終歸澌儘而已。”
“我是戶部尚書,這道奏疏我不上誰上呢?”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葛守禮聽完,知道這一天終究是來了。
王國光議論的是邊方儲蓄的虧空,管糧諸官套公家的積蓄,隨意花銷,這樣做,大明的公家積蓄,哪怕是滄海,也要漏的乾乾淨淨。
這是實情。
挑破這個膿瘡,然後治好這個膿瘡,如果有成效的話,那麼各地府庫也會是這樣做,這是度數旁通的推行,是國朝財稅完全歸於朝廷的政令。
張居正開始講解王國光的奏疏,其實很簡單。
就是糧草收納必須要填給勘合,杜絕勢豪之家窩賣以侵其利;一切分外需索掯勒守候之苦,嚴加禁絕分外之事索要糧草;係召買者購買民糧死後,必須立限完銷,不得過期以致高價,限時完成,過期一律不得入賬;
“同收、同付、有收有付,然後每歲終令各鎮巡撫將該鎮召中過鹽引,召買過糧草,發給過價銀等,並經管官員造冊送部以憑查考其經管官,亦各送有部冊以憑查對分彆優劣,要在邊臣赤心體國,銳意舉行,不出年,期軍需可足也。”張居正念完了最後一段靜靜的等待著廷臣們消化這段話。
考成法的實際應用,巡撫和經管官員把糧食進入的堪合,造冊送戶部,作為憑證,查考經管官,然後送吏部篩選優劣罷黜任免。
堪合要跟賬本相對應,寫清楚支取事類的原因,賬目出現問題,那就彆管吏部無情了。
萬士和認真的聽完了奏議,疑惑的說道:“那豈不是說,邊方的巡撫和經管官員沆瀣一氣,把賬本做好,不就可以欺上瞞下,繼續侵占公家之積了嗎?為了絕滑奸包占之大弊,官吏苟狥之私情,結果朝廷的政令,反而把他們完全綁到了一起,這就是我的疑惑。”
“萬尚書,你這個疑惑很好。”王國光開口說道:“邊方巡撫手中有一本《總賬》,這是和經管官員一起做好的總賬,還有一本清丈所得的田冊《魚鱗冊》、一本邊方各鎮內部錢物流轉的《內冊》、一本朝廷和邊方錢物流轉的《外冊》、一本戶部管錢糧郎中的《度支冊》、一本所剩多寡的《結存冊》和一本所有度支憑證的《堪合冊》。”
“這便是六冊一賬,涉及到了邊方巡撫、巡按、總督、布政司、按察司、都司、戶部清吏司管錢糧郎中、軍鎮正軍、倉場吏員和買賣百姓,這六冊一賬做好了,那國朝的財稅,就徹底做好了。”
張居正看著萬士和稍微思考了下說道:“萬尚書,咱們這個文華殿,就這麼幾個人廷議,還各有心思,地方要把地方這麼多賬做好,上下內外沆瀣一氣了,那就不是賬本的問題了,而是應該研究調兵遣將,平叛去了。”
“有理。”萬士和沉默了許久說道:“邊方的賬做通順了,是不是就該做天下的賬了?”
王國光點頭說道:“是,我從來沒有隱瞞和避諱這一點,這就是試點,理通順了,就可以推而廣之了,和當初京師考成法京察,還有眼下的南衙清丈、厘清侵占、還田、稽稅,是一樣的,先把賬本的種種問題找出來,然後,完成國朝財稅的新法。”
萬士和吐了口濁氣說道:“果然,陛下問大司徒到底要不要上這本奏疏是有原因的。現在王司徒跟天下勳戚、官吏、權豪、縉紳、勢要豪右之家算總賬,等到我們離開之後,他們就會跟我們算總賬了。”
就這一本奏疏,如果真的在邊方推行,而後推行天下,那得傷害多少人的利益?大家都趴在大明這棵參天大樹上吸血,你不讓這些人吸血了,你掌握權力的時候,他們無可奈何,當伱不掌握權力的時候,他們會對你進行怎麼的批判?
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
這可是不共戴天之仇。
朱翊鈞看著廷臣們一片安靜,開口說道:“是呀,所以朕問大司徒,真的要這樣做嗎?大司徒說,是的真的要這樣做,因為國朝飄零動蕩不安。”
“其實就像萬尚書說的那樣,元輔沒必要,大司徒、大司馬、大將軍都沒必要,朕糊塗、元輔裝糊塗、廷臣們裝糊塗、朝臣們裝糊塗、肉食者一起裝糊塗,把眼睛蒙上,大喊著難得糊塗,糊裡糊塗維持下去,隻要大明這天下不亡在自己手裡就行。”
閉著眼睛踩油門,未嘗不是一種活法。
朱翊鈞繼續說道:“何必斤斤計較,苛責過重,吹求過急,傷天下縉紳之心,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
“思危思變思退,萬尚書,所言沒有什麼過錯的地方,人嘛,趨利避害,像元輔、大將軍、大司馬、大司徒這樣趨害避利,不顧自己,何嘗不是一種愚蠢呢?”
萬士和麵色苦楚,甩了甩手說道:“陛下,臣…臣有罪。”
“那你要致仕嗎?”朱翊鈞笑著問道:“逃避雖然是個懦夫的行為,但朕沒有讓萬尚書做一個勇者,若是萬尚書要致仕,可加官一級,榮歸鄉裡。”
“臣…臣不知。”萬士和跪在地上思考了良久,才慌忙的說道:“臣惶恐愚鈍,臣不知如何是好。”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萬尚書不知如何是好,不如隨大流?大家說能新政就行新政,大家說不行新政要全盤否定,就全盤否定如何?”
“臣遵旨。”萬士和沉默了片刻俯首帖耳的說道。
“免禮吧。”朱翊鈞滿臉溫和的說道,他對萬士和的要求還真的不高,萬士和就不是個勇敢的人,他能把《泰西算學》翻譯出來並且進獻,能把禮部的事兒做好,朱翊鈞覺得萬士和已經做的非常不錯了。
太過苛責則沒有必要。
“乾了!”豁達的譚綸一臉興奮的說道:“多大點事兒,不服?不服就來打一仗!誰贏了就聽誰的好了!”
戚繼光則是頗為平靜的說道:“我保證朝廷能打贏,京營新軍已經初有戰力,薊州、永平、山海關有十萬可用軍士,完全夠用了。”
海瑞和葛守禮互相看了一眼,海瑞斟酌了一番說道:“那就做?不做朝廷沒有錢不是?人總是要吃飯的,朝廷總是要收稅的。”
“尊主上威福之權。”葛守禮則開口表示道。
這是朝廷集權的手段,或者說是皇權集中的體現,至於晉黨的另一部分,王崇古和張四維等族黨,葛守禮作為晉黨黨魁,恨不得張居正能立刻打死他們。
楊博臨走的時候,把事情交待的很清楚,王崇古和張四維都是狗,被張居正打疼了就知道回家號喪,王崇古和張四維被打死了,葛守禮這個晉黨黨魁就坐穩了。
葛守禮其實更擅長黨建,全晉會館被葛守禮搞得風生水起,連全楚會館都在跟著學習,葛守禮對路線問題,沒有那個能力,貫徹尊主上威福之權的路線,一條道走到黑。
“元輔處置有方!”吏部尚書思考了半天,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元輔做得對。
這一句,讓凝重的文華殿上,輕快了幾分,大家的臉上都露出了笑意。
刑部尚書王之誥麵色複雜,看了又看思慮再三,才跪下五拜三叩首的說道:“陛下,臣母親年邁,懇請陛下放歸臣回鄉照顧母親,致仕養親。”
張居正看著王之誥頗為可惜,天下沒有路從一開始就是筆直的,都是彎彎曲曲,坎坷無比,他的同道中人,今天又少一個,王之誥不敢繼續下去了。
朱翊鈞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萬士和都沒做那個逃兵,王之誥做了逃兵。
“準,吏部部議,擇賢來看。”朱翊鈞笑著說道:“加官一級,回鄉配驛,榮歸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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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叩謝陛下隆恩。”王之誥再叩首,才站起身來,緩緩的退出了文華殿,站在殿外,太陽酷熱,一時間晃的他有些眼暈,他回頭看了一眼,終究是搖了搖頭,離開了去。
這是和平分手,完全沒必要鬨得那麼難堪,王之誥沒有留在文華殿內,做那個內鬼,已經很有道德了。
朱翊鈞曾經問過張居正大明再興這條路,這條路道阻且難,在路上走著的時候,一定會有人走散,這個走散的人,沒有必要過分的苛責,他可能隻是走累了,不想繼續向前了。
或許王之誥早就有了離開的打算,隻是一直在猶豫,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
“還有人要走嗎?”朱翊鈞看了一圈,尤其是看向了禮部尚書萬士和,他的語氣很溫和,如果萬士和也走累了,離開便是。
萬士和琢磨了一下,卻不答話,退的話,倒是可以退,但是沒必要,真的有清君側的那一天,他這個奸臣還排不上號,天塌了個高的頂著,誰清誰還不一定呢。
萬士和不答話,讓朱翊鈞略顯有些意外,他居然沒有選擇逃跑!
“如果沒有異議,就從邊方開始造六冊一賬吧,不出年,期九邊軍鎮所需可足也。”張居正又看了一圈,在浮票上寫下了自己的意見,齊縫書押,送到了陛下的麵前。
朱翊鈞拿起了自己的印綬蓋在了上麵。
“富順王火厚焜長子嫡第一子翊鏸病故,上奏乞將嫡二子輔國將軍翊鍉,改封長孫。”張居正繼續廷議大明朝事。
廷議之後,便是講筵,朱翊鈞想了許久才開口說道:“先生以為刑部尚書,誰來做比較合適?”
張居正搖頭說道:“吏部自會部議推舉,臣不知。”
“吏部尚書張翰始終高喊著元輔先生處置有方,張翰部議,那不就是先生的意思嗎?”朱翊鈞笑著問道。
張居正想了想說道:“部議是部議,臣不會授意,人心隔肚皮,傅應禎、吳中行、趙用賢,都是臣的學生,還不是劾臣天下佞臣嗎?”
官場是個零和博弈的地方,這也是六冊一賬的恐怖之處,用度數旁通,用算學對地方官進行分化,這是考成法破天下姑息之大弊的重要補充。
張居正始終不認為張翰是自己的黨羽,他一口一個元輔先生處置有方,但是背地裡會做什麼,那就不是張居正能知曉的了。
“那就講筵吧。”朱翊鈞點頭說道。
張居正回到了全楚會館的時候,刑部尚書王之誥已經等在了全楚會館的文昌閣內。
“先生,我要回鄉了。”王之誥站直了身子說道:“不能陪先生走下去了。”
“吾憊矣,寡助之。”張居正也是極其無奈的說道,王之誥雖然不是張居正的黨羽,但兩個人私交甚篤,王之誥的女兒在全楚會館的家學裡就學,這也算是一種同盟的關係,隻不過比較鬆散的同盟。
“那你我二人子女的婚事,先生能答應了嗎?”王之誥說起了自己來的第二個目的,第一個目的自然是告彆,而第二目的則是兒女婚事。
張居正的四子張簡修,在家學堂跟王之誥的女兒二人青梅竹馬,這不是到了婚配的年紀?王之誥有意給女兒找個良人。
張簡修雖然學業不好,不如哥哥們想考進士就考進士,但是品行極佳,是個良配。
可張居正是首輔,王之誥是刑部尚書,這要是成了兒女親家,豈不是和王崇古、張四維一樣,成了兒女親家的族黨了嗎?王之誥本就有去意,回家養親、給女兒找個良人,他想成全自己的小家,他不願意犧牲小家,成全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