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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通常認為,越窮、越無知、越沒有社會地位、處於社會底層的人越喜歡打仗,因為這些處於最底層的百姓們,總是希冀著通過戰爭來改變社會地位,打仗就可以洗牌了,社會的風力輿論似乎總是這樣渲染。
譚綸就像肉食者裡的一個異類一樣,作為大明的大司馬,他總是在鼓噪戰爭,總是想看血流成河。
這是一種典型甩鍋的謬論,將戰爭的罪責,甩到什麼都決定不了的百姓身上。
都怪百姓這幫烏合之眾!是烏合之眾的輿論風力,綁架治國的君子們進行戰爭,導致了生靈塗炭。
事實是沒有任何一個窮人或者處於社會底層的人,可以決策發動戰爭,縱觀曆史,決定發動戰爭的,往往不是窮人,而是肉食者。
就連聚嘯而起的民亂,都是百姓實在是米缸裡沒有一粒米,連路邊的樹皮都吃光了,土裡的老鼠都躲不過,連觀音土都被瘋搶,跟肚子快要餓穿的百姓,討論道德和禮義仁智信,是無恥之尤。
是百姓們不夠勤勞嗎?不能靠自己的雙手獲得足夠的食物嗎?
戰爭的罪責,不在、更不應該扣在平民的頭上。
譚綸鼓噪戰爭的目的,不是為了滿足一己私利,隻是為了警告某些人,掂量清楚自己的實力,朝廷有掀桌子的權力和能力,打不贏就彆整天跟朝廷叫板。
張居正一直在竭力避免,矛盾激化到無法收拾,必須要通過戰爭去解決。
而現在張居正同意了對南方諸多省份追欠,是他知道,南衙地麵已經無法形成合力,對朝廷的政令抵抗。
追欠,南方權豪縉紳就隻能認繳。
張居正劃定了追欠的範圍,山西、陝西、四川、湖廣、雲南、山東,不再追欠的範圍,山東供給遼東都司的一切糧餉。
譚綸提醒張居正,有些狗東西會一種倍之的手段。
張居正見過很多次,並且引以為戒。
朝廷要稽稅,權豪縉紳官吏為了抵抗這道政令,就令自己的走狗四處設卡,百姓家裡雞生個蛋要抽稅、走卒販夫賣個早點就要扣個刁民的帽子大肆征稅、農戶在家裡院子種點絲瓜恨不得摘了幾個去,最終導致政令無法推行。
這種事一定會發生。
因為已經發生過了。
萬曆二年進士朱正色,在隆慶五年的時候,還沒考中舉人,就隻是個秀才,在朱正色的帶領下,三十多個生員,闖進了浙江處州府衙門,毆打了朝廷命官。
案情並不複雜。
說是:處州府同知江應昴假借朝廷名義,濫征賦稅,損公肥己,農戶的水草乃是豬飼料,從來就不納稅,但是江應昴愣是一百斤抽了十斤拿到衙門喂豬,一個和尚化了點齋飯,直接硬搶,做了午飯。
朱正色等一眾生員去遊園踏青,被江應昴抽分,朱正色說自己踏青,為何要抽分?這便打了起來,後來朱正色又去衙門告狀,說江應昴打生員,浙江分守參議方嶽不聽,這些個生員,又把分守參議方嶽給打了。
這事兒鬨大了,傳到了隆慶皇帝的耳朵裡,隆慶皇帝下詔:生徒聚毆上官,大壞法紀,令撫按官窮竟其獄,無事姑息。
最後的結果是,朱正色一共三十二生員被剝奪了生員的身份,罷黜為民,處州府學空空如也,一個生員都沒了。
處州同知江應昴被調任大理做了同知。
但是朱正色、馮椿等生員沒過多久,就重新獲得了生員的資格,並且朱正色在萬曆二年考中了進士。
張居正察覺到這件事有古怪,江應昴一個進士,跑去吃和尚化得齋飯?抽分農戶喂豬的水草?
事實是:當時朝廷在追討浙江欠稅,已經投降權豪的同知江應昴,明麵上遵從了這個政令,卻加倍執行,設立鈔關,連和尚的齋飯都不放過,引起了眾怒,在這次遊園踏青中,才爆發了鬥毆。
最後的結果也不過是朱正色等人被削籍為民,江應昴調任大理而已,張居正連續上了三份奏疏都是石沉大海。
毆打朝廷命官,朱正色還能恢複生員身份,還能考舉人,考進士,說明的的確確是官紳勾結在一起。
毆打朝廷命官事情鬨大了,苛責過甚、吹求過急、追欠民怨橫生之類的奏疏,不斷的進入了內閣,最終追欠之事不了了之。
這就是典型的倍之。
權力是自上而下,同樣是自下而上的,所以張居正才反複申明,有敢撓公法,傷任事之臣者,國典具存,必不容貸,張居正現在當國了,有膽子就來倍之!高拱不處置,看看朝廷、看看他張居正會不會超級加倍就是了。
大不了就打一仗,鬥爭激化後,才能衝和。
稽稅這種事,小民口袋裡連銀子都沒有,都是銅板,能收幾個錢?工本費夠不夠都另說。
(浙江處州府生員馮椿等,以本府同知江應昴笞辱生員,朱正色父朱昹乃呼引諸生數十人,高訴於分守參議方嶽,嶽不為理,椿等遂群毆嶽,鼓噪而出。事聞得旨:生徒聚毆上官,大壞法紀,令撫按官竟其獄,無事姑息。於是論椿等十二人充軍,正色等三十二人各黜為民。明穆宗實錄五十三卷)
張居正思索了片刻說道:“有票即征,無票則不征,無票征稅,伸手就砍頭。票是催繳票,但凡是不持催繳票隨意追繳,則以謀逆論,瓜蔓連坐,國典具存,必不容貸。”
稽稅房稽稅,都是發催繳票,沒催繳票,隨意設關征稅,都是冒名頂替者,抓到一個就殺一個,抓到十個就殺十個,提刑千戶本身就是偵緝事出身,地方不抓,緹騎來抓,抓到了就是瓜蔓連坐,絕無姑息之說。
想破壞朝廷新政,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實力。
王崇古思索再三說道:“瓜蔓連坐,是不是不太仁義?陛下幼衝,豈不是陷陛下不仁惡名?”
惡名?
朱翊鈞輕輕咳嗽一聲,一點都不在乎的說道:“朕德涼幼衝。”
王崇古差點從凳子上跳起來,他真的想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宣府大同過自己逍遙日子去!
這裡麵的邏輯其實非常簡單,皇帝因為年紀小所以還沒有修德,鬨得收不了場了,一臉委屈巴巴的說:自己這個年紀,還不太懂國事,也不知道追欠,會鬨到這個地步,朕下個罪己詔行不行?朕都認錯了,還想怎樣?!
而且小皇帝會套在小皇帝的這個殼子裡一直這麼乾!
眼下小皇帝支持張居正,張居正自己還深諳矛盾的真諦,還握著公私論,跟3.0版本的張居正鬥法,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找死。
萬士和看王崇古不配合,思考了一下說道:“《大明律》明文:凡因事聚眾,將本管及公差勘事、催收錢糧等項,一應監臨官毆打綁縛者,俱問罪,不分首從。屬軍衛者,發極邊衛分充軍;屬有司者,發邊外為民。”
“抗稅適應此條。”
作為刑部尚書,王崇古勸仁義顯然是乾了禮部的活兒,所以萬士和轉頭乾了刑部的活兒。
既然有催繳票才能收稅,無票稽稅,伸手就砍頭。
那麼問題來了,抗稅該怎麼處置,大明會典規定,抗稅一律發極邊充軍。
這是明文規定,寫在大明會典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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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知道這個條文,因為朱正色的案子,他專門研究過,但是萬士和居然知道,他頗為驚訝的說道:“萬尚書是怎麼知道此款?”
“《大明會典》看到的。”萬士和頗為確信的說道,皇帝多次訓誡他讀書,他真的讀書了,而且還讀的挺好,陛下告訴他,可以騎牆,他就騎牆。
“理應如此。”張居正點頭,不知道在說抗稅發極邊充軍理應如此,還是說大明的禮部尚書理應如此,或者兩個意思都有。
“那麼誰還有異議嗎?”張居正充分尊重每一個廷臣也願意他們各抒己見,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政令通過後,若是各部不好好執行,方便內閣問責。
反對,就當麵說,又不是不讓說,大膽的說就是了,若是明麵上一套,背後一套,那張居正一定會發飆的。
南京湖廣等道禦史陳琯等人,決計不會想到,他們一封奏疏入朝,朝廷直接超級加倍,開始追欠了。
這就是個教訓,稽稅房變成稽稅局的時候,推而廣之的那一天,不服就追欠,看誰先扛不住便是。
沒人有異議後,張居正寫好了浮票,送於陛下禦前下印。
張居正將手中的奏疏遞給了戶部大司徒,略微有些出神,有四個字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殺富濟貧!
這是當初陛下問貧而無諂,富而無驕時候,張居正想到的四個字,而現在,這四個字正在一步步的實現。
稽稅房稽稅有成本,而且成本高昂,就注定了催繳票,隻會發給權豪縉紳,朝廷能收到稅賦,對於欠發達地區、對於小民,就不會過多的苛責稅賦,殺富濟貧。
“元輔?”呂調陽提醒著張居正。
“抱歉,走神了。”張居正又拿出一本奏疏說道:“鬆江鎮總兵俞大猷等為陳璘請功,言陳璘自呂宋馬尼拉回大明,領海防巡檢十二名,探明窩巢三處,鬆江鎮總兵發兵剿滅,斬獲首級三百四十二,俘四千五百餘人,燒毀夷賊小舟百十餘隻,奪盔甲、刀劍、羅經、海圖若乾留存。”
朱翊鈞聽到之後立刻問道:“我軍傷亡如何?”
張居正俯首說道:“死十一人,傷二十一人,海防巡檢劉佑戰亡。”
朱翊鈞聽聞頗為感觸的說道:“青山有幸埋忠骨,設忠勇祠紀念其忠勇。”
平倭的好男兒,有了水翼帆船後,大明的偵查能力急速攀升,這個藏得很深的倭巢,還是被大明給找到了,平倭的軍兵,在發現了倭巢就隻會做一件事,把倭寇通通殺死,一個不留。
張居正看著奏疏,麵色凝重的說道:“蘇州葛氏通倭的甲胄,也被起獲,鐵證如山了。”
這次搗毀的倭巢,查獲了之前蘇州抗稅葛氏通倭的證據,倭人穿的甲胄,出自葛氏,葛氏家主已經被扔進了解刳院裡,葛氏其餘全都流放極邊,但是葛氏做的孽仍然流毒無窮。
小皇帝情不自禁就要問,若是葛氏不兜售那些甲胄,大明軍兵是不是能少死幾個人?少死一個也是一個!
廷議結束後,王崇古略微有些失神的走出了文華殿,他越看那文華殿越覺得這裡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小皇帝、張居正、大將軍、大司馬、大司徒,統統都是道德真空!
為了做成事,一點臉都不要了。
而文華殿內,張居正並沒有講筵,而是思慮再三之後才開口說道:“陛下,子貢問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大明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可是大明的器並不利,此何如?”
“臣思前想後,自然有腐儒大言急功近利,天下風尚不求功利之心,另一方麵,則是沒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