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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鈞看著張居正,由衷的生出了一種佩服的情緒,國朝已經糜爛如此,和曆代首輔一樣,直接開擺,對得起皇帝給的俸祿就完事了,何必呢?
爛泥一樣的大明,亡了算了。
有的時候朱翊鈞麵對朝局都有這種感覺,但是張居正始終十分有耐心的處置著國朝大小庶務,這一乾就是十幾年,工作強度之大,鬥爭之凶殘,也不知道張居正到底是靠著什麼支撐到了現在。
當然,大多數時候,都是張居正在打彆人,而且打的對手毫無還手之力,手段高明,手段強硬,處置得力。
海運派在朝中之所以被河運派打的還不了手,就是因為朝廷的漕糧是大大小小這些個蛀蟲的金穴,無數人趴在這條大動脈上大口大口的喝血,張居正對漕運的改革,海運漕糧隻是第一步。
如果細細看張居正的施政,就發現精細二字,之前三百五十萬兩白銀和絲絹入朝,其實是張居正主持的海運的一次實驗,而且是信心十足的一次實驗。
這麼耐心的張居正,也對張翰的耐心無限趨近於零,張翰在朝,實在是太影響效率了。
張居正為了效率,能把小皇帝的講筵變成禦門聽政的自習課,而後講筵;那為了效率就能把張翰給趕出去,這是最後一次,張翰在廷議之中,說些混賬話了。
大明的主要矛盾,就是權豪縉紳與小民之間的生產資料矛盾,張居正為了緩解這個矛盾,連自己的身後名都能不管不顧,便更顧不上張翰這等貨色了。
禦門聽政之後,便是講筵,張居正結合自己治國的經驗,將中庸之道講解的詳細而透徹。
張居正端著手說道:“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
“夫子說,人君治理天下,有這九件恒久的道理,雖然這九件事和他的效果各不相同,但要做到這九件事,都有一個大前提,所謂行之者一,這個前提是實。”
“所以,天下的事兒,必先真實而無虛妄,才能常久而不更易,若是實心,則行實事,如果能做到實,則九經事事都能做成,就可以治理天下了,若是這個實不誠,哪怕是名目再周詳,法度條文再全麵,到底不過是粉飾太平的虛偽罷了,如何能稱得上天下向治呢?”
朱翊鈞看著自己做的筆記,眉頭稍皺的說道:“可是翰林院注解的中庸,說行之者一,曰仁,就是說天下的事兒,前提是仁。”
“虛妄也。”張居正不卑不亢的說道:“至少在談治國九經這裡,夫子不是說仁,而是說實,因為行之者一,下一句話是: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
“就像放在地上的東西,不放穩定,怎麼能夠立起來?就像朝政一樣,從製定的時候就是歪的,怎麼可能長久?這便是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的道理,豫:素定,放好,周正。”
“和人交談,不說實話,自己都不確定,一定顛三倒四;如何確定?信實而已。”
“做事之前,沒有真實,那一定是行不通的,如果一個人遵循的道理,是真實是腳踏實地的踐履之實,那他的道理就有了源頭,自然是取之不儘用之不竭,沒有窮儘。”
“苟為不實,則言必至於跲(跌倒),事必至於困,行必至於疚,道必至於窮矣。”
張居正講道理就不喜歡斷章取義,而是聯係上下文去解讀這句話,而不是挑出來某幾句去引用。
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和仁這個字的關聯程度並不是很高,但是和踐履之信實,關聯程度就很高了。
仁,張居正已經講過很多的仁,但是最終都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但其實歸納總結的話,就是仁者愛人,你愛我,我愛你,大家甜蜜蜜。
畢竟做事就像是放東西一樣,必然要放的周正,否則就立不住。
夫子到底什麼意思,那得問夫子,但張居正的意思很明確,治國行之者一的那個一,就是真實,用事實說話。
朱翊鈞不由得想到了老道士,根據張居正所說,老道士想把海瑞叫到跟前罵兩句,結果海瑞反過來又把老道士給罵了一頓,海瑞之所以能贏,罵皇帝還不被處死,是因為海瑞信實,他說的是實話。
老道士在嘉靖二十一年宮變之後,就開啟了長期擺爛的帝王生活,其實老道士有本事能治好的,就如同,登基前二十年那樣,出現問題解決問題,但老道士選擇了擺爛。
萬士和為什麼能追著張翰罵,罵的張翰隻能當縮頭烏龜?因為張翰在顛倒黑白,混淆是非,將運河漕糧虛化為了運河漕運這個概念,被萬士和抓到了痛腳,一頓爆錘。
這就是萬士和吵架能吵贏的緣故,天下萬事,最重要的就是真相、真誠、真實,而一些人最怕的就是真相、真誠和真實,比如科道言官,比如何心隱、曾光之流搖唇鼓舌之徒、比如喜歡誣告、模糊正確和錯誤界限的賤儒。
從張居正的施政來看,他也隻玩真實,不玩虛頭巴腦的東西,吹得再精彩,一到真實,就漏了陷兒,那隻會貽笑大方,他還當什麼國,回家賣紅薯得了。
對於錯誤,張居正也是一如既往的真實,比如高啟愚乾的蠢事,張居正知道後,也直接認了錯,不對就是不對。
朱翊鈞頗有感觸的說道:“很好,先生大才。”
“先生,朕以為,天下四書的注解,還是得以先生注解為準,那餘懋學說王陽明要從祭孔廟,但是王門七派,基本都沒有了行,也就沒有了實,還是先生的注解比較好。”
張居正無奈的說道:“新建伯的才學比臣要高,臣為陛下講筵,陛下自然以為臣的才學高。”
小皇帝看張居正帶了幾萬層的濾鏡,那自然覺得張居正的學問也是極好的,但是張居正自問學問,還是不如王陽明的,他就是個當官的。
朱翊鈞則搖頭說道:“標準不同罷了,先生的是入世治國的學問,朕看過了陽明心學,不敢說七派都明白,但是王門弟子,多數都走進了岔路裡,借著新建伯的名頭,招搖撞騙者眾。”
“先生,天下學政敗壞如此,若是先生還不肯教化,那眼下朕有先生輔弼,先生之後呢?朕又用何人?朕之後呢?我大明再用何人?就這麼定了。”
張居正其實對自己的教學能力並沒什麼信心,他的弟子,小皇帝,在刺王殺駕之前,也是厭學;傅應禎直接乾脆當殿彈劾張居正他這個座主;高啟愚搞出了應天府鄉試以《舜亦以命禹》為提;再看李樂,吃人家的拿人家的還不辦事。
“先生怕他們學不明白?朕都能學的明白,他們應該可以的。”朱翊鈞笑著說道。
“臣遵旨。”張居正想了想,也是這個道理,他的學問雖然不高,但是講的內容都是切切實實的入世治理的學問,大明科舉要的是官員,而不是經學博士。
“先生,朕的算學略有精進,先生隨朕來。”朱翊鈞站了起來,來到了文華殿的偏殿。
厚重的帷幕拉開,正午不太強烈的陽光,照在了那塊題板之上。
題板之上,畫著一個個的小方格,還有縱橫的兩條軸,而在題板之上,有一個近乎於完美的曲線,這個曲線,張居正一眼就看了出來,就是之前皇帝陛下研究如何製作看的更清楚、沒有色差、更加穩定的反射千裡鏡所畫的曲線。
朱翊鈞站在題板之前,頗為鄭重的說道:“先生之前講矛盾說,說月隨地動月照影生,樹隨風動樹擺葉隨,水隨葉動湖生漣漪,天下萬物無不存在普遍聯係。”
“朕之前製作反射千裡鏡,研究千裡鏡製作的時候,就在思索,反射千裡鏡的倍數,又該如何確定?”
“而在王文素的《算學寶鑒》之中,有數形結合之思想,數字和形狀,存在一種普遍的聯係,有形則有數,有數亦有形,就像矛盾,從來不是孤立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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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數,在圖形上也有它的意義,比如0,通常表示沒有,那麼在很多時候,也表示開始,從零開始,那麼數字便有了形的意義。”
朱翊鈞拿出了一個圭表,笑著說道:“刻分秒。”
大明的度量衡尤其是度數眼下還是百分製,而不是六十分製度,圭表之上一刻等於一百分,一分等於一百秒,這是大明在天文學上的數形結合。
朱翊鈞用尺子畫了一根直線,笑著說道:“《易》曰: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事大,大結其繩;事小,小結其繩,結之多少,隨物眾寡。”
“所以在一條直線我們點一個點,規定為零,就有了起點。”
“正算赤,負算黑,所以這條直線就有了方向,向右為正,向左為負。”
“以一厘為長度,開始將這條直線切割出來,便有了,…-3、-2、-1、0、1、2、3…如果我們需要更精準,就把一厘分成十毫,如此重重。”
朱翊鈞畫出了一條數軸來,大明的數軸運用的極為普遍,比如天球,比如天赤道,比如黃赤交角、比如歲差計算、比如圭表影長、比如北天地極出地角度等等,這都是數軸或者說數形結合的具體應用。
數字的圖形意義就是點。
張居正當然能夠理解這根普通的線有了種種定義之後,就可以成為一種數學工具,因為這種數學工具在度數旁通之中,使用的非常頻繁。
“似乎我們可以利用這條數軸表示我們已知的所有的數,整數、分數、小數。”朱翊鈞看著這根數軸說道:“但是朕又遇到了一個新的麻煩,比如一個麵積為4的正方形,邊長為二,可以在帶有刻度的數軸上表示出來,但如果是麵積為3的正方形,邊長是√3,這個數字在數軸上如何去表示呢?”
“皇叔的十二平均律,已經證實了,√2、√3它是一個無限的不循環的小數,不能表示為兩個整數的比。”
說到這裡,朱翊鈞停了下來,祖衝之從來不認為圓周率可以被表示為兩個整數的比,他精確的計算出了圓周率位於朒數和盈數之間。
同樣為了方便計算,祖衝之也給了兩個近似值一個名字叫約率為22/7,一個叫密率為355/113,直到萬曆年間為法蘭西效力的韋達,才計算出了355/113這一數值。
數軸可以表示任何一個整數和任何一個循環小數,因為循環小數可以轉化成任何兩個整數的比。
但是一個無限不循環的小數,又如何在數軸上表示呢?
“勾股定理?”張居正思索了一番,疑惑的問道。
“是的,勾股定理。”朱翊鈞點頭,在0點的位置上,垂直畫了一條直線,一個直角坐標係就出現在了紙上,比如√2,就可以用勾1股1,它的弦的長度,就是√2,然後用圓規,將其表示出來。
朱翊鈞笑著說道:“朕為這個直角坐標係,編了一個美妙的故事,說朕看蜘蛛結網,蜘蛛的每個位置能不能用一組數確定下來呢?而後朕的目光看向了牆角,牆上的任何一個點,似乎都可以用一個數對去表示出來,所以蜘蛛幫朕發明的直角坐標係。”
“陛下…”張居正有些無奈,陛下怎麼這麼喜歡講故事呢?明明是為了解決各種現實問題,才發明了各種各樣的數學工具去解決,非要搞一個蜘蛛啟發說。
朱翊鈞笑著說道:“順天府北極天出地角度為39.98°,我們在地球儀上,攔腰畫出了赤道,這個北極天出地角度可以視若維度,但是經度呢?”
“朕把之前的反射千裡鏡的曲線,放到了這個直角坐標係裡,發現它的經緯,似乎有某種神奇的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