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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維新,其實走到這一步的時候,很多人都覺得大明足夠強大了,可以停下來稍微緩和一下,等一等大明百姓。
連張居正都覺得可以稍微休息一下,萬曆十年開啟的普查丁口、廢除賤籍、還田法,都在有序的展開,大明一切都如此的有條不紊,比張居正設想的最好局麵,還要好數倍。
張居正在全楚會館喝茶,這是宮裡賞賜的密雲龍貢茶,來自福建武夷山,一斤茶餅值二兩銀子,算是大紅袍的一種,張居正對茶真的沒什麼研究,他覺得北宋神宗搞出來的貢茶,不值這個價錢,二兩銀子能在京師買四石糧食了。
宮裡賞賜,張居正也沒有推脫。
他好以整暇的整理了下衣服,拿起了桌上的逍遙逸聞。
林輔成去了趟天津衛,觀禮閱艦式後,開始大力鼓吹,從造船廠的工匠,到大明官廠團造法,再到工部上下,最後是王崇古,挨個吹了個遍,吹得工部尚書汪道昆都羞愧了起來,王崇古都不好意思跟人說起逍遙逸聞上的吹捧。
大明文化還是很含蓄的,林輔成那天花亂墜的吹捧,王次輔也受不了。
最新一期的逍遙逸聞隨著咧咧寒風,送到了張居正的麵前。
張居正翻開了逍遙逸聞,一看標題就站了起來,這個林輔成,又又又開始繼續寫他前往保定的遊記了!
但凡是寫到遊記,那都是不好聽的話,這個林輔成的存在,令人如鯁在喉,麵前的這本《逍遙逸聞》如同在嘲弄著張居正,新政推行了十年有個屁用!大明該爛的地方,還是糜爛。
張居正深吸了口氣,反複安慰自己,矛盾相繼釋萬理、大明在循環上升之中、有好自然有壞、事情要一點點的做、要勇於接受他人的批評等等,做好了心理建設後,張居正坐下打開了逍遙逸聞。
看了兩行,就是兩眼一黑。
除了朕有惑這三個字外,張居正現在最不能看到的就是逍遙逸聞這四個字。
“這個林輔成!”張居正一拍桌子,歎了口氣。
遊七已經看完了這一期的逍遙逸聞,低聲說道:“先生,要不要找個人,把他套麻袋裡打一頓好了。”
如同海瑞那樣的好人不會死,如同王崇古那樣見風使舵的壞人不會死,唯獨愚蠢的人會死,這大抵就是天擇人澤的核心主張,林輔成就是那種有點愚蠢的人,大家都在歌功頌德,稱讚萬曆維新的偉大,林輔成也在吹,但林輔成卻在反複的刺破鮮花錦簇的場麵。
“不必了,人都是這樣,世俗、圓滑、苟且、怯懦、隨波逐流,人們總是在選擇有利於自己的活法,這沒有錯,但我從來不指責彆人的勇敢,一如當初我不敢用海瑞,但我從來不認為海瑞做得不對。”張居正擺了擺手,製止了遊七套麻袋的想法。
大明也的確需要有人指出大明的弊病所在,否則隱患會越積累越深,在表露的時候,反應到朝堂時,大勢已去,再也沒有挽回的可能了。
保定府一共三州十二縣,林輔成去了五個縣,這次是在完州。
完州腰山有個王氏,是塞外商賈之一,常年行走於塞外,不是晉商,王氏貿易的主要去向是遼東的東夷,不過隨著李成梁在遼東的開拓,東夷被不斷的編民齊戶,一些個見不得光的買賣,終究是無法做了。
王氏家中王篤行從遼東回到了完州。
保定府在萬曆四年就完成了清丈,有部分的田畝,因為地籍不清,而且荒廢日久,變成了官田。
這是當初俺答汗入寇鬨得亂子,京畿人心動蕩,在隆慶二年,整個北直隸九府二州,所有丁口不過七十二萬之數,真正的地廣人稀,從燕山到黃河,偌大的華北平原,隻有七十二萬人生活。
那時候,遷徙的人很多很多,都是向南方逃難,一部分的地契散佚,這部分土地都成了官田。
保定府大約有七千頃這樣的田畝,也就是七十萬畝的官田。
王篤行從遼東回到了完州的時候,是以功成名就的身份回去的,在腰山營建了大宅,成為了當之無愧的勢要豪右,而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即便是不做買賣的王篤行,依舊保持著優渥的生活,而且家產在不斷的擴大。
林輔成到達完州後,開始了解這個王氏,可是當地所有人都對王篤行的發家史忌諱莫深,連談論都不談論,而林輔成在仁和得罪夏氏,也是扒了夏氏家裡海寇的經曆,才被針對,林輔成那是一點記性又不長,到了完州地界,又要扒王氏的發家史,非要弄個究竟。
還真給林輔成給搞明白了,王篤行以十五文(飛錢)每畝的價格,從保定萬州衙門租了四千頃的田,轉手以每年四錢銀每畝租賃出去,四錢銀大約有八百文,這一份租約長達三十年,三十年,兩代人了。
“保定地方是真的想升轉啊,林輔成人生地不熟,他怎麼知道這個租賃的價格,還知道三十年這個詳情的?完州地麵,沒一個人願意談及此事,他林輔成又是怎麼知道的?”
“這都是前任留下來的宿弊,之前的完州知州安嘉善,現在在浙江金華做知府,安嘉善是山西忻州人,和晉黨的嫡係範應期同期,朝中可是有王次輔為倚仗,保定地方不敢擅動。”
張居正分析著這份逍遙逸聞,彆人就看個樂子,張居正看的是局勢,他可太明白官場這點套路了,保定地方官員,都十分有默契的把一些常人難以知曉的東西,告訴了林輔成。
林輔成就像是闖進了狼群裡的羊一樣,很多過去地方不方便點的雷,都交給林輔成去蹚,炸了也是炸死林輔成!如果沒炸,林輔成就隻賺點名聲,可保定地方的官員,全都能升轉。
林輔成走到哪裡都被人利用,不是托庇於大將軍府黃公子,恐怕早就被人給套麻袋了。
張居正當然知道,大將軍府沒有黃公子,隻有一個大明皇帝冒名行走罷了,被人利用是好事,總比毫無價值要強得多。
王篤行從上一任知州安嘉善處,搞到了四十萬畝三十年的租期,成本幾乎忽略不計,而每年可以獲得至少十六萬銀的收入,這對保定地方而言,就真的太難受了。
張居正細讀了林輔成的逍遙逸聞,發現的確是這樣,這四十萬畝田,可不都在完州,而是在保定三州十二縣的各個地方,在完州,隻有不到兩萬畝的田被這樣租賃了,分為多處租賃,減少風險。
這十六萬銀,都落到了王篤行的手裡嗎?
顯然不是,大頭絕對不是王篤行能吃的下的,大部分都給了晉黨,這裡麵有安嘉善、劉自化、韓楫,有範應期,一個非常典型的窩案,晉黨上上下下都在偷吃。
在談完了完州之事後,林輔成綜論了大明官田的流逝的種種,這樣的事兒,不僅僅發生在完州,發生在保定,而是發生在大明的大江南北。
“範應期怎麼回事?”張居正眉頭擰成了疙瘩,這裡麵居然還有範應期!
張居正對範應期的觀感還是極好的,但這幾年,範應期似乎在向深淵滑落,這貪腐貪到了王崇古都看不下去,無法容忍的地步。
“範應期生病了。”遊七簡單的說了說自己打聽到的情況,範應期的牙痛,時好時壞。
“嘖嘖,有趣。”張居正合上了逍遙逸聞,這一期的逍遙逸聞,從頭到尾透露著一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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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輔成的光德書坊是托庇於陛下,也托庇於王謙,陛下日理萬機,自然沒空理會光德書坊的經營,大部分時候都是王謙在負責,王謙作為晉黨黨魁的兒子,非但不捂窟窿,反而讓這篇遊記,堂而皇之的出現,甚至還要賣的到處都是。
晉黨想乾什麼?毫無疑問,晉黨在清汰,在內部新陳代謝。
要知道,當初隆慶二年天下百官大計,高拱為首輔,未曾罷免清汰任何一個山西籍貫的官員,甚至是托庇於山西籍官員的陝西、河南等地的官員,也都沒有清汰,也正是那一次的大計,讓晉黨徹底成為了朝中最大的一股力量。
而現在,王崇古帶著的晉黨,主動內部新陳代謝,而且沒有任何外因的情況下,刀刃向內。
上一次王崇古對內清黨,是因為大明在討伐板升,收複河套,那是頂天的大事,王崇古怕引火燒身,刀刃向內還可以理解,現在,這次晉黨的內部清汰,處處透漏著不尋常。
“王崇古真的對晉黨不在乎了,所以才如此的狠厲。”張居正的手指在桌上敲動了幾下,將逍遙逸聞批注了一些,皇帝喜歡看《民報》、《格物報》、《逍遙逸聞》這件事,從來不瞞著太傅帝師,張居正是怕皇帝看不明白其中的貓膩,所以親自批注了下。
林輔成可以當工具,但陛下絕對不能成為工具。
張居正覺得範應期有古怪,算不上骨鯁正臣,也是循吏,這怎麼好端端的就成了這個樣子?那個收銀子不辦事的範應期去哪裡了?
王崇古連範應期都不在乎了,他正在拋棄晉黨,成為工黨黨魁。
要知道大明官廠團造,尤其是沿海地區的官廠團造,皆仰賴船引置換的田畝作為供給,官廠工匠的待遇好,需要這些田畝產出的糧食供養,船引置換了三百萬畝田,這三百萬畝就是工黨的命根子。
所以,寧肯斬殺範應期,王崇古不會允許,官田被人這樣以忽略不計的成本租賃,轉手租賃給彆人。
張居正的判斷沒有一點錯,王崇古的冷酷比大明的寒冬都要冷厲幾分。
逍遙逸聞連拍了好幾期的馬屁,所有人都知道遊龍號的設計真的很巧妙,裝的很多,跑的很快,從天津衛跑到爪哇,隻需要兩個月的時間,這可是萬裡之外,無人不振奮,但逍遙逸聞筆鋒一轉,再次寫起了遊記,引起了很多人的關注。
尤其是都察院的反應格外的激烈,海瑞已經開始組織人手,前往了保定,專門查清此事。
範應期惶恐不安,他著急忙慌的跑到了全晉會館,希望晉黨黨魁庇佑一二,王崇古將其拒之門外整整三次,第四次的時候,王崇古從全晉會館走了出來,而不是讓範應期進去。
這很無情,當初高啟愚搞出了應天鄉試的事兒來,張居正都讓高啟愚進門了。
“王次輔救我!”範應期一見王崇古,沒有任何猶豫的就趕忙求救。
“我害得你,你讓我救你?京師人人都知道,我兒子給林輔成站台,都說我王家父子是陛下的狗,林輔成是王謙的狗,你不知道嗎?”王崇古話挑明了說,十分的冰冷,比寒冬臘月的冰還要冷。
範應期也罵過,罵王崇古是陛下的狗。
範應期呆滯了片刻說道:“王次輔明察啊,我真沒拿多少錢。”
王崇古深深的歎了口氣:“是拿多拿少的問題嗎?你和王家屏都是葛公的門生,若非這段情分在,我今天不會出來見你,你和王家屏主持會試,收了銀子不辦事,大明京堂都知道,沒人說你們什麼,看看王家屏現在在乾什麼,伱又在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