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看向了林輔成對麵的儒生,張希皋,萬曆二年三甲進士,萬曆七年從廣州電白知縣升轉知府,又三年入京堂,成為了六科廊給事中,這個升轉顯然是不正常的,已經在海瑞海剛峰的監察名單上了。
「熱鬨這不就來了嗎?」王謙也是一樂,他今天也是來看熱鬨的,朝廷已經有了定策,這種聚談不影響朝廷政令的製定,王崇古上奏疏也不是乾涉科舉,他就是為了工兵團營的三級學堂。
林輔成罵張希皋欺世盜名,這個指責已經是撕破臉了,力度已經十分很強了。
麵對林輔成的幾近於謾罵的攻擊,張希皋漲紅了臉,指著林輔成連點了數下,才大聲的說道:「簡直是有辱斯文!」
「你有什麼斯文可言!還有辱斯文!」林輔成嗤笑一聲說道:「你們這些個賤儒,有一個算一個,支持以出身區分眷錄,不就是覺得出身底層沒有什麼實力,好拿捏嗎?」
「大明深受學閥之弊,爾等賤儒今日之舉,看似是支持窮民苦力出身,其實不過是包藏禍心!」
林輔成反對以出身眷錄進士,理由就是會加劇座師製的泛濫,座師製導致的人身不自由,是林輔成這個自由派鼎力反對之事。
「林大師這個說法,有些意思。」朱翊鈞對林輔成的觀點表
示了認可,朝廷對王崇古奏疏的廷議結果,也是類似的看法,粗暴而蠻橫的乾涉,不會換來好結果,反而會更糟,破壞會試公平,會導致大明局勢進一步的糜爛。
張希皋惱羞成怒,大聲的說道:「胡說八道,無端指責!你林輔成,對窮民苦力沒有一點同情之心!朝廷若是能規定出身眷錄名額,是惠及天下寒門子弟,你如此掀起風力輿論,不就是為了自己那點不上台麵的自由主張嗎!」
「說我是欺世盜名之徒,我看你才是,為了自己那點主張,絲毫沒有禮義廉恥,為了主張而主張,如此惠及寒門的政令,你也反對,是何居心!」
「你就看不得大明一點好,好不容易有大臣提出了這種不公,你反倒是喋喋不休!」
張希皋是言官,他的戰鬥力,在不麵對皇帝或者威權的時候,得到了釋放,一擊斃命,直撲林輔成的命門,林輔成對大明當下多有批評,連續數篇遊記,無不把血淋淋的事實揭露,刺破了大明新政的鮮花錦簇。
看不得大明一點好。
「張希皋不智。」朱翊鈞對著王謙低聲說道:「他是朝廷命官,跑到太白樓跟林輔成搭腔,就是自降身份,還被罵了,更是得不償失,無論日後張希皋說什麼,彆人都會說,你被林輔成罵過。」
作為有官身的言官,應該極力避免出現在這種場合,哪怕是要掀起什麼風力輿論,讓各大雜報的筆正們去做,這才對等,這種親自下場,日後在官場上,他張希皋也不必混了,一句你被林輔成罵過,就足夠他被嗤笑一輩子了。
王謙笑嗬嗬的說道:「這不是筆正們罵不過林大師嗎?林大師彆的本事不提,罵人那真的是一等一的強。」
林輔成麵對張希皋的反擊,也不惱火,更不著急,反而穩穩的喝了口茶,儘顯大師風采,他看著張希皋笑著問道:「你看,你又急,急什麼呢?」
「你還說我有辱斯文,堂堂六科廊的言官,跑到街頭巷尾來罵街,有失朝廷體麵。」
張希皋被狠狠的噎了下,他也不想來的,但是不能不來,有任務,鼓噪支持以出身區分眷錄,就是他的任務,結果這剛剛掀起一點點的風浪,就遇到了林輔成。
林輔成站了起來說道:「說回今天之事,我們也不必再揭彆人的短,就說說這以出身眷錄進士,確定名額,真的是惠及寒門嗎?這恐怕不能吧,聽聞張給事中曾經在電白做過知縣,我沒什麼實踐可談,但我知道,此門一開,這寒門子弟恐怕再無出頭之日。」
「勢要豪右恐怕會蜂擁而至,用各種手段,把寒門兩個字搶奪,甚至是把寒門帶在自己的頭上,進而博取功名,此舉恰恰不能惠及寒門,反而絕了他們的科舉之路,張冠李戴這種事,發生在清丈,發生在冒名優免,甚至發生在度牒之上,難道就不會發生在寒門二字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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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是吧,張給事中。」
林輔成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都眉頭緊皺,張冠李戴,這四個林輔成是基於他看到的景象,提煉出來的。
保定府的官田被冒名侵占,那個腰山王氏王篤行,是怎麼從保定府租賃到了七千頃田,那可是七十萬畝!
張冠李戴這種現象,在清丈、冒名優免、租賃官田等等中普遍存在,那朝廷以出身眷錄的結果,就是寒門再不可能科舉了,因為寒門都被頂退了。
「林大師其他咱都明白,這個度牒是個什麼說法?」朱翊鈞疑惑的問道,林輔成肚子裡居然還有貨,必須要抖一抖,讓他倒出來。
林輔成一看是王謙和黃公子,趕忙說到:「原來是黃公子、王公子當麵,失敬失敬,光顧著跟他分辯了,前幾日聽說有人冒名頂替黃公子在京師行走,人被抓進去了,黃公子沒事吧。」
對於黃公子手眼
通天的事兒,林輔成深有感觸,那可是格物院的五經博士,正五品的官身,就這樣從天而降落到了他的身上,五經博士不理庶務,這是格物院創辦之初就定下的規矩,朝堂狗鬥也和五經博士無關。
跳出五行外麵,絲毫不染塵緣的五經博士,在官場上也是極為特殊的存在。
林輔成一直不敢承認這個身份,所以都是以光德書坊坊主,逍遙逸聞的筆正活動。
「啊,沒事沒事。」朱翊鈞打了個哈哈,沒有詳細說,冒充彆人,被正主找上門這種事,還是不宜公開,他笑著問道:「你說這個度牒是怎麼回事?」
林輔成不再賣弄,趕忙說道:「南北兩宋交際之時,宋徽宗喜歡道門,以教主道君,然後下旨,道士和和尚的度牒可以免賦免勞役自古,之後這度牒比紙鈔要值錢的多。」
「我朝的度牒亦可以免賦免勞役,但景泰元年,景皇帝下旨,將國師楊禪師送到了塞外教化瓦剌人,之後收禁了度牒的發放。」
「之所以要收禁度牒,因為張冠李戴,廟裡的和尚拿不到度牒,而這外麵的鄉賢縉紳們,則是人人都有度牒,當真是稀奇古怪,後來收禁之後,這才算是沒有了這種稀奇事兒。」
林輔成沒有詳細說的很清楚,但朱翊鈞還是聽明白了到底是什麼事。
說的是正統年間,明英宗冊封了一個國師,是佛家的楊禪師,土木天變後,景皇帝朱祁鈺把楊禪師送到瓦剌感化瓦剌人去了,邏輯很簡單:如果真的有神鬼存在,那楊禪師必然可以用佛法感化瓦剌人。
那之後,大明對度牒進行了收禁,大明一個寺裡能有一個度牒,就了不得了。
景皇帝朱祁鈺這條收禁度牒的政令一直在被執行,這也是製度僵化的體現,雖然不清楚為何要製定這種奇怪的禁令,但還是執行下去比較好,大抵就是類似於,沒那個能力就不要對屎山代碼進行修改,否則不能運行了,直接抓瞎。
朱祁鈺不算昏聵,甚至能力極強,能給闖下了彌天大禍的明堡宗朱祁鎮擦屁股的人,沒點能力也做不到,但朱祁鈺是個好人,他忽略了政治鬥爭的殘酷性,朱叫門回京後,明明有趕儘殺絕的機會金刀案,卻沒有舍得下手。
好人當不了皇帝。
輔臣不是什麼好人,朱翊鈞也不是什麼好人,萬曆僅僅十一年,就興了數次大獄,掀起了萬曆四大案,張四維案、兗州孔府案、新都楊氏案和徐階案,動輒數百顆人頭滾滾落地,大婚之前,還在午門觀刑,喜歡用殷正茂、淩雲翼、駱秉良這種酷吏,這也是朱翊鈞身上的第一標簽,暴君,而後才是吝嗇。
「你們繼續繼續。」朱翊鈞擺了擺手,他搞清楚了林輔成說的度牒是什麼後,示意林輔成繼續罵人。
朱翊鏐就不喜歡看文人扯頭發,他喜歡在潞王府學外語。
「張希皋,你說如何避免張冠李戴呢?」林輔成看向了張希皋,詢問張希皋,張希皋可是在地方履任過的,是有實踐經驗的,這種普遍存在的現象,容不得他胡攪蠻纏。
「哼,你一個鄉野村夫,我和你說不著!這是要奏聞天聽的大事,跟你說什麼,你不是說了嗎?我是朝廷命官。」張希皋眉頭一皺,意識到自己落入了陷阱之中。
這個問題沒法回答,說張冠李戴普遍存在,支持以出身區分眷錄就站不住腳了,如果說不存在,他就是罔顧事實的賤儒,所以張希皋選擇了以官身壓人,他是七品給事中,林輔成連舉人進士都不是。
規則有利的時候談規則,事實有利的時候談事實,賤儒無外如是。
「不就是官身嗎?誰沒有一樣,我還比你大兩級呢,看看這是什麼?」林輔成非但沒有放棄追殺,反而掏出了自己五品五經博士的官身牙牌,將上麵的紅綢布
打開,亮了出來。
「嗯?!」張希皋猛走了幾步,劈手奪過了牙牌,看著五經博士的字眼,眼睛瞪大,居然是真正的官身,他張希皋爬了整整九年,才爬到了七品給事中,一個他瞧不起的鄉野村夫,掏出了五品官身出來。
「偽造的!絕對是偽造的!」張希皋憤怒的喊道。
「眾目睽睽之下,我偽造官身,是覺得朝廷的鍘刀不鋒利嗎?你拿來,彆給我弄壞了!我就這麼一塊。」林輔成一臉心疼的拿過來了牙牌,確認沒壞之後,再用紅綢布收好,在他心裡,這個牙牌非常珍貴,雖然他從來沒用過。
朱翊鈞樂嗬嗬的說道:「沒事,壞了咱再給你弄一塊,大將軍府弄個牙牌還是簡單的。」
黃公子囂張跋扈,當著所有人的麵說清楚了這塊官身牙牌出自大將軍府,如果張希皋有骨鯁正氣,就該指責黃公子托庇豪門,私相授受。
但張希皋沒有,他漲紅了臉一甩袖子,選擇了離開,這種憤然離去代表著認輸,大將軍府,張希皋真的得罪不起,彆說他張希皋,滿朝文武都不敢開罪,也不是怕戚繼光,戚繼光回京就是個老好人的脾氣,誰都能欺負,主要是怕皇帝那種當街手刃、不講道理的回護。
大將軍府的名聲再次被黃公子敗壞了,戚繼光也是樂見其成,他一個掌控十萬大軍的大將軍,名聲太好,對他不利,反倒是囂張跋扈,不被所有人認可,才不會引起忌憚,方方麵麵的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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