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安,免禮,都坐下說話吧。”朱翊鈞疑惑的問道:“這位是…”
“邢雲路,萬曆八年進士,考入了皇家格物院。”朱載堉介紹了下邢雲路的出身,大明的進士,不想做官,跑去當五經博士,和出家沒什麼兩樣了,朱載堉想了想說道:“尤其擅長天文。”
“邢雲路,朕記下了,坐坐,不必拘謹。”朱翊鈞點頭,他也不是每一個五經博士都認識。
“邢雲路?你是邢雲路?”
朱翊鈞重複了兩遍這個名字,越聽越覺得熟悉,他還真聽說過這個名字。
他立刻想起了這人到底何方神聖,大明本土天文學家,將回歸年長度值精確到365.24219日,和後世理論回歸年平均長度相差2.1秒,簡而言之,大明掌控曆法的神。
元代郭守敬已經是神仙人物了,郭守敬修的曆法,用了四百年,隻差了一天,泰西的儒律曆,在萬曆十年修訂的時候,直接刪減了10天,郭守敬已經很強了,而邢雲路能在大明禁習天文學的浪潮下,用極為原始工具,通過數年如一日的觀測,校正郭守敬郭神仙的誤謬,可見其在天文學上的成就。
“北直隸保定府人?”朱翊鈞看著邢雲路確定他的籍貫,看是不是重名。
邢雲路還以為勤勉無比的陛下對五經博士的履曆十分的熟悉,趕忙俯首說道:“保定府安肅人。”
那就是了,萬曆八年進士裡也隻有一個叫邢雲路。
“嗯好,皇叔這次來做什麼?”朱翊鈞詢問著朱載堉的來意。
“我們發現了郭守敬大統曆的四個誤差,陛下,首先要說明的是,我們的計算也不是準確的,隻能說是逼近了正確值。”朱載堉向來非常的嚴謹,格物是可能性無限逼近於一,但總是在精確的路上。
朱翊鈞深吸了口氣,坐直了身子說道:“皇叔你可以開始了。”
朱載堉開口說道:“這四個誤差第一個誤差則是亙古以來的,在之前,我們普遍認為,冬至前後日晷影長的變化是對稱,但我們經過了極為精確的測算,發現在冬至前後的影長變化並不對稱,從亙古以來都是有這個誤差的。”
“第二個誤差是我們之前認為一天之內的影長的變化是均勻的,但我們經過詳細的測算,發現了並非如此,這產生了新的誤差。”
“第三個則是郭守敬的四海繪測,沒有考慮到進經度差,造成的影長差彆,彼時隻有緯度,沒有經度。”
“第四個誤差則是跨越了三百年的時間,每一個回歸年的長度變化,之前普遍認為,我們每一年的時間是相同的,但其實是有變化的。”
“基於以上四個誤差的修正,我們得到的回歸年長度為365.2422天,也就是365天24刻22分51秒13忽30絲。”
朱載堉已經儘量讓自己講的通俗易懂了,這四個誤差的具體計算,和具體的測算法,朱載堉都省略掉了,而是直接給了結果。
大明1天100刻,1刻100分,以此類推,六十進製的時分秒因為還未曾修新的曆法,所以還沒有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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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這些誤差是由什麼引起的呢?”朱翊鈞興致勃勃的問道。
朱載堉極為興奮的說道:“通常情況下,我們認為地軸和黃道平麵的夾角是66°34′,這是永樂年間帖木兒王國國王兀魯伯測定的,但其實這個角度也在變化,大約在67°53′和66°34′之間變化,不到一度,而且地球繞太陽的軌道,我們發現,不是正圓,而是一個橢圓。”
“雖然我現在還不能證明它,但我觀察到的金木水火土的運動,都是如此。”
朱載堉拿起了一支鉛筆,隨手畫了個直角坐標係,將一個橢圓畫好,將原點描述為太陽,將橢圓描述為行星運動的軌跡。
“太陽在橢圓軌道的焦點上,而地球在這個橢圓上圍繞著太陽運動,在靠近太陽的時候,速度會增大,在離開的時候,速度會減小,極其的神奇。”朱載堉無比興奮的說道。
朱翊鈞好奇的問道:“為什麼是橢圓的呢?”
“額,我不知道,還沒想到。”朱載堉愣了愣,興奮變得有些沮喪,這可能就是探索認知世界邊界的痛苦,當突破一個點之後,才發現,還有無數個問題在等待著他,這條路根本沒有儘頭。
“沒事,慢慢來就是。”朱翊鈞意猶未儘的說道。
朱載堉講的內容朱翊鈞非常明白,就是開普勒第一定律發現的過程,地球繞著太陽轉的軌道是橢圓軌道而不是正圓,現在的開普勒應該正在家裡幫母親照顧旅店,開普勒的爺爺是斯圖加特的市長,但是開普勒的父親去尼德蘭地區參加了尼德蘭八十年獨立戰爭,並且死在了那裡。
開普勒隻能幫助母親照顧旅店維持生計。
朱翊鈞詢問道:“是誰發現的呢?”
“是邢雲路,這就是我帶他過來的原因。”朱載堉隆重的介紹了這位進士轉五經博士的邢雲路,是他提出了非正圓而是橢圓軌道,也是他發現了地軸的變化,這兩個大膽的假設小心求證,讓大明曆法變得更加準確了起來。
“那麼,就發在邸報的頭版上吧。”朱翊鈞決定獎勵他該有的榮耀,通常每月一刊的邸報頭版頭條,是大明皇帝的聖旨,而現在朱翊鈞將邢雲路上了頭版頭條,上一次還是16匹蒸汽機小規模量產的消息。
原來曆史線裡,邢雲路的一生,都在為大明已經不再準確的曆法戰鬥。
自萬曆十二年朱載堉上書曆法錯謬之後,邢雲路和欽天監之間圍繞著曆法,展開了漫長的長達三十七年的戰爭,邢雲路依靠著粗糙的工具,依靠著自己,戰鬥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但還是失敗了,在邢雲路死後,由徐光啟接手了這些成果,繼續戰鬥。
直到崇禎二年,徐光啟終於打贏了故步自封、動不動就法三代之上的禮部和屍位素餐的欽天監,正式開始修新的大明曆書,崇禎七年,新的曆法完成,修完了仍然被禮部和欽天監阻撓,一直到崇禎十六年,才開始推行,次年崇禎皇帝吊死煤山,大明宣布正式滅亡。
《崇禎曆書》幾近刪減,最終變成了韃清朝的時憲曆,在順治十四年頒行。
“那麼是不是要準備修新的曆法了?”朱翊鈞滿懷期待的問道:“需要做什麼,需要多少銀子,皇叔不必客氣,在格物一道,朕有的隻有錢了。”
朱翊鈞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政務上,所以格物院的研究,隻能由皇叔帶著大明五經博士去突破了。
但朱翊鈞從來沒有缺過格物院用銀,但朱載堉似乎不是一個很擅長花錢的人,萬曆十年初要的一百萬銀,到現在都沒花完。
朱載堉俯首說道:“銀子足夠,但需要四海繪測,格物院想要在臥馬崗、吉林、長崎、棉蘭老島、爪哇進行觀測,如果條件允許的話,墨西哥總督區的太陽之城、秘魯的火地群島、泰西的自由之城進行繪測。”
“以確定曆法的準確。”
大明的白銀在當下還有極其強悍的購買力,不是朱載堉不想再要經費,實在是真的花不完。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好說,朕跟費利佩二世溝通,看看他想要什麼,朕儘量滿足他,如果他不識好歹,朕就揍到他同意為止。”
大明離泰西的確很遠,但費利佩二世也不是沒有敵人,實在不行就跟英格蘭同流合汙,與強盜為伍固然令人嗤笑,但為了達成目的不擇手段,是張居正教給朱翊鈞的第一個道理,好人就好好的做個好人,不要身居高位優柔寡斷。
朱載堉帶著皇帝的承諾離開了,大明什麼玩意兒都不如陛下的承諾好使,這就是現在的共識,但凡是陛下承諾的事兒,從來沒有一次不兌現的,連帶著朝廷的信譽也隨著皇帝信譽恢複了許多。
朱翊鈞拿出了桌下的密匣,檢查了火漆密封後,打開了淩雲翼的密匣,裡麵是淩雲翼的密疏。
淩雲翼彙報了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河南地麵的清丈和普查丁口的推進速度要比想象的快得多,在藩王離開的當天,就有當地的勢要豪右找到了衙門,痛哭流涕,說藩王作孽,強占了他們的土地,現在藩王終於走了,他們的田畝也可以厘清地籍了。
壞消息是,淩雲翼精心準備的鐵拳,沒能打出去,已經蓄滿了力氣,結果還沒打出去,對方就跪在地上投降,這繼續追殺顯得吹求過急,不繼續追殺,這就白準備了。
河南地麵的勢要豪右也有話說,河南和山東緊鄰,你淩雲翼在廣州乾的事,都是道聽途說,可是山東傳來的消息,可是發生在身邊,等了這麼久,不就是在等藩王遷藩?再不投降,等著你殺人?
整個河南地麵的清丈、普查丁口會在六月之前完成,廢除賤奴籍已經隨著普查丁口開始進行了,河南地麵工兵團營的擴張速度在加快,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就擴大了兩萬餘人,這些人在墾荒,在坑冶,煉鐵煉鋼,恢複河南地麵的生產。
殘酷的兼並破壞了河南地麵的生產,河南的田畝荒棄的比例超過了55%,這是讓淩雲翼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惡劣局麵,彆的地方的農戶處於破產的邊緣,河南地麵則是接近半數的農戶,已經破產,無數人流離失所,向著陝西、湖廣、四川、南衙方向遷徙。
朱翊鈞思慮了許久批複:[必要時可以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手段,解決荒地問題。]
這是放權,河南地麵的問題比朝廷設想的要嚴重的多,需要更多的政策支持。
必要的時候,可以給淩雲翼便宜行事的權力,讓他對河南地麵進行有限的還田,緩解人地矛盾已經刻不容緩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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