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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從來都隻會對權力的來源負責,而鬆江巡撫申時行和上海知縣姚光啟,他們的權力來源,從來不是地方的士紳豪強,而是來自於朝廷,所以,申時行和姚光啟這些天上人,做起事來,就隻會對朝廷的政令進行負責。
永樂年間,以禮部左侍郎胡濙為首的巡撫天下的製度開始建立,當然總有人說胡濙是四處去找建文君朱允炆了,一個在皇帝位上都鬥不過朱棣的失敗者,朱棣何必對他在意?
永樂年間,包括尚書蹇義等26人在內巡撫天下,其目的就隻有一個:巡行天下,安撫軍民。
在洪熙年間巡撫以事為主,比如巡鹽、巡河、巡關等,事畢即罷,臨時派遣並不常設。
至景泰三年,巡撫規製終於完全確定,自此之後,巡撫這個以侍郎或副都禦史巡視天下的巡視官,就成為了大明政治舞台上,朝廷和地方博弈時,極其重要的一個抓手。
申時行把袁慎給吊在了長杆上巡街,一方麵是為了完成朝廷的政令,探索集體所有經濟的可能性,而另一方麵則是警告,警告鬆江府、南衙、江南等勢要豪右,這就是對勞資矛盾不重視的結果,匠人們鬨起餉來,朝廷的立場非常明確,一切以穩定為先。
遊街的過程,完全由陳天德負責,陳天德帶著幾個衙役,吊著袁慎在上海整整巡了三趟,才意猶未儘的將袁慎放下,而申時行和姚光啟二人邊走邊說,也跟了一路。
“決定了,明天接著遊街!”陳天德頗為興奮的說道,這個沒有了世俗欲望的陳天德,本來一生唯一的誌向就是滅倭,現在多了一個,吊著這些個欺壓良善的勢要豪右四處招搖過市。
“你願意遊街就遊街吧,朝廷沒有提走人犯之前,你還能遊五六天的時間。”申時行稍微斟酌了一下,就同意了陳天德的想法,遊街的效果蠻好的,因為申時行親眼看到了百姓們的反應,沒有雞蛋、菜葉之類的東西,大多數百姓就惡狠狠的啐一口,怒罵兩句。
在申時行眼裡,這代表著百姓心中的積怨在減少,這是好事。
“得嘞!”陳天德帶著一班衙役,從上海縣衙的庫房找了不少的舊木材,準備做一個遊街的車,方便接下來的遊街活動,這車做的極為堅固,萬一日後還要用呢?
“陛下曾經定義過商品經濟的標準,那就是大規模自由雇傭關係的建立,現在看來,陛下的標準極其合理,鬆江府現在就差臨門一腳了。”申時行來到了西花廳,西花廳外是一片不到兩畝地的後花園,上海縣寸土寸金,這兩畝地的後花園已經是極為奢侈了。
“當初陛下明確提出,要在開海後的二十年內,讓鬆江府從小農封閉經濟、小作坊經濟,蛻變為商品經濟,現在看來,陛下當年製定的這個目標,還是太過於保守了,在雇傭關係的合同公證、集體所有製經濟確定後,鬆江府會提前五到六年,完成這一目標。”姚光啟說完自嘲的笑了笑。
他對這個標準知之甚詳,陛下提出商品經濟的時候,給出了非常明確的標準。
那時候他還在京師跟王謙打擂台,對陛下的一切主張,矛盾說、公私論、生產圖說、階級論、商品經濟等等理論,嗤之以鼻,那時候的姚光啟還是京師有名的姚大少,身邊一群狐朋狗友,被稱之為西城少年。
現在,姚光啟隻覺得自己當初多少有點幼稚,當然,再來一次,恐怕他還是會那麼選擇。
大規模、自由、雇傭關係,這是三個條件,首先是要規模化,強人身依附的佃戶、地主的生產關係必須解除,至少要超過八成以上的相對平等的雇傭關係,才是大規模;自由,不僅僅是肉食者自由雇傭生產者,同樣生產者也可以選擇肉食者,生產者是自由人;
雇傭關係,是一種相對平等的生產關係。
相對平等,不是完全平等,因為雇主擁有更強大的力量,所以朝廷為了維係平衡,就要作為窮民苦力的後盾提供支持,但這仍然不平等,但相比較之前,就是進步。
“陛下有些保守了。”申時行露出了一個笑容,他還記得,萬曆元年一月,刺王殺駕後,陛下撞了下,頭上頂著一個包,那時候的陛下,是真的如履薄冰,也是自那之後,大明皇帝終於清楚的意識到:任何人答應你的事都不作數,隻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數。
這麼多年,陛下真的很辛苦。
“陛下真的和傳聞中一樣的…節儉嗎?”姚光啟就見過一次皇帝,他對這件事非常好奇,在上海他見到了無窮無儘的奢侈,但陛下作為人間至尊,卻保持著節儉的高尚品德,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申時行眉頭緊蹙的說道:“這不是謠言,連海總憲都勸陛下稍事奢靡,陛下的…節儉連海總憲都看不下去了,畢竟事關天朝上國的顏麵。”
“今年春天,尚衣監請命再織袞服,陛下不許,說先生曾言,取之有製,用之有節則裕,十八歲織造袞服仍能使用,不得織造。”
“元輔、次輔、海總憲聯名上奏說,十八歲那年織造的袞服,已經小了。”
大明皇帝不穿紫衣而穿青衣,因為青衣染料便宜,最後鬨到李太後都詢問內閣為何如此苛責皇帝,搞得張居正連章請罪,但這件事最終還是因為皇帝堅持青衣而告終。
之所以要重新織造,是因為陛下又壯了些,而且身高又增了幾分,需要再織造一件。
“這可是袞服啊。”姚光啟愣愣的說道,這可是皇帝見外臣、番國使者、大典禮的禮服,這也要節儉一下,是姚光啟完全想不到的。
申時行眉頭緊蹙的問道:“我最近聽聞一件事,說上海縣有人抱怨,現在上海越來越內地了,官衙裡的所有書吏都是鄉巴佬,無論是辦什麼事,買什麼東西,都要說官話才行。”
姚光啟麵色極為難堪的說道:“確有其事,我,姚光啟,就是那個鄉巴佬。他們罵的是我,也是罵的縣衙裡的書吏、衙役,還有到流動到上海的流民。”
連姚光啟,都被這些本地人給罵成了鄉巴佬、蘆柴棒、豬玀,姚光啟親耳聽到過,那是本地的一名書吏,和另外一名本地書吏,在閒談的時候,對姚光啟臉上那道疤進行了嘲弄。
姚光啟沒有過分為難兩個書吏,就隻是讓他們離開了縣堂罷了。
姚光啟撇了撇嘴角說道:“陛下聖明,思慮遠甚,見倭患漸止,海貿利厚亦可補足國用,設鬆江市舶司統轄海貿諸事,遂漸罷海禁之策,以都餉館都餉,改堪合為船引,自此商貿興旺,鬆江府依大江,通衢九省,一時間天下商賈雲集,船帆遮雲蔽日,更數年,白銀流入,繁華無數。”
“時人自傲繁華本為尋常,奈何不思清泉之源。”
作為姚大少,若不是穿著這身官服,他多少要跟這幫本地人好好盤盤道,但就是這身官服,他姚光啟就什麼都不能做,得注意影響,他這邊犯錯,王崇古都要受連累。
“如此,鬆江府日後再聘吏員、衙役,一概不得從本地聘用。”申時行了解到這個情況後,明確表示了這個不成文的規矩,現在成文了。
這不是因為本地人沒有禮貌,而是考慮到朝廷和地方博弈。
本地人有錢有勢,再通過掌握吏員掌握權力,那鬆江府就不是大明的鬆江府,而是勢要豪右的鬆江府了。
“理當如此。”姚光啟同意了這個地方性的政令,要保證鬆江府的向心力,不僅僅需要朝廷努力,也需要地方一起去努力。
“華亭、青浦、上海、浦東四縣馳道,獲得了朝廷的準許。”申時行告訴了姚光啟一個好消息。
一條高速馳道的修成,對鬆江府的經濟有著彌足珍貴的促進作用。
誠然,鬆江府多水道,但也不都是所有的貨物都要用水路運輸,大明各地巡撫,都在上奏朝廷請命修馳道,畢竟大工鼎建,大家都能一起發財,但從未獲準,而鬆江府是第一個獲得批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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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第一條由地方衙門主持修建的馳道。
“修馳道,利國利民,但這事兒,難辦。”姚光啟眉頭緊蹙的說道:“朝廷能修馳道,那是因為朝廷有十萬京營銳卒。”
“鬆江府有十萬水師!”申時行站了起來說道:“難辦就不辦了嗎?就是再難辦,也要將他辦下來,無無論如何都要修成。”
申時行當然清楚修建一條馳道的難度,但他還是要做,排除萬難,他入閣要有拿得出的成績,防止被被人攻訐幸進和裙帶。
“第一個難點,就是說服來自浙黨的青浦縣知縣徐秉正,他是大司空汪道昆的人。”姚光啟雖然沒有說自己,但申時行也要說服他姚光啟,他是晉黨的人。
馳道是晉黨和浙黨的地盤,王崇古是官廠總辦,汪道昆領工部,負責馳道營建,這塊的利益,早就被瓜分的一乾二淨,張黨的勢力主要集中在了官場吏治,毫無疑問,這次鬆江府修馳道,就是張黨對馳道、官廠團造的一次伸手。
作為晉黨和浙黨,沒有拿夠好處,恐怕不會善罷甘休,從朝野到民間風力輿論,都會教申時行做人。
哪怕申時行是天上人,是皇帝欽定,讓他來鬆江府鍍金的人,但依舊會麵對重重阻力。
要知道,但凡是大工鼎建,都是一場分贓的盛宴,即便是沒有貪墨,其分包下去的工單,都會讓人吃到打嗝的地步。
“要是不答應,我就找先生去。”申時行十分坦然的說道。
到了鬆江府之後,申時行第一次將張居正抬了出來,人要學會借力,借勢,自己不能辦成,或者出讓的利益過多的情況下,就要靠座師了。
姚光啟扶額,然後兩手一攤的說道:“你這不是耍賴嘛,你搬出先生來,那所有人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不認,能怎麼辦呢?問問王崇古樂不樂意跟張居正作對,王崇古寧願逃跑,都不願意麵對張居正,鬥不過是現狀,王崇古不是沒有掙紮過。
“所以就不要獅子大開口了。”申時行笑著說道:“獅子大開口,那真的要請西山老祖出麵了。”
西山老祖,是皇帝陛下給張居正的綽號,雖然沒有公開叫過,但《西遊記》在大明非常的流行,皇帝陛下還是少年郎的時候,解決不了的問題,就跑到西山請張居正出麵,被民間廣泛戲稱,快去請西山老祖。
“上海縣、浦東縣段,都歸上海縣衙修建。”姚光啟提出了自己的條件,上海段和浦東段,歸上海縣衙,歸晉黨。
申時行嘴角抽動了一下,厲聲說道:“這都大中午了,姚知縣,這是做白日大夢呢?頂多把營建馳道所需要的官廠給上海縣,你這手伸的也太長了,浦東縣又不歸你管!”
浦東,是黃浦江以東,所以叫浦東,浦東縣是鬆江府報聞朝廷新設立的縣,現在也就是奏聞了朝廷設立,還沒有正式掛牌,縣衙都沒有營造,所以是上海縣衙代管,但,代管就是代管。
姚光啟把手伸了過去,申時行決計不能接受。
上海是上海,浦東是浦東。
“最少也得上海段歸上海縣營造,要麼就彆談了,找先生去吧,說不過就找座師,彆人怕是笑伱申時行是沒斷奶的娃娃了。”姚光啟麵色變了數變,手指在袖子裡不停的掐算著,最終放棄了對浦東段的要求,但上海段,是決計不能讓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