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萬士和想象的失望不同,朝聖團的信徒們,在見識到真正的大明之後,變得更加狂熱了起來。
“我們,是第一批踏上聖地的人。”一個身穿素袍的女人,攥著拳頭大聲說道:“我們就是聖徒!”
這個女人叫馬麗昂·德·蒙莫朗西,這個姓氏來自於當維爾領主蒙莫朗西公爵,而她的父親是法蘭西現在的陸軍元帥,朗格多克總督。
家族的榮耀隨著法蘭西國勢的衰微,變得風雨飄搖了起來,在泰西大旅行遊學的大環境下,馬麗昂遊學到了裡斯本,第一次接觸到了大明教,而後成為了一名虔誠的信徒,甚至為此付出了昂貴的代價,讓葡萄牙的船長,帶她來到了遙遠的東方。
“可是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繁榮,還有一些肮臟的角落。”一個信徒眉頭緊鎖說道。
馬麗昂立刻大聲說道:“這才是真實的!矛盾說告訴我們,事物是矛盾的,如果隻有美好的一麵,必然是虛假的!”
“你說得對!”這名信徒恍然大悟,果然是對教義參詳的不夠深入,才有這種迷茫。
“中國人相信,真正的智慧來自天地,而非神的賜予!”
“日月山川給了先民啟示!陰陽兩儀塑造普遍規則!”
“在蠻荒時代,天地逐漸向富有智慧的伏羲,展現出了自己的奧妙,在許多個晝夜的冥思苦想後,智慧的化身,從日月山川陰陽昏曉之中,領悟了先天八卦!”
“陰陽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馬麗昂懷著極其激動的心情,對著所有同行的信徒用儘全力的嘶吼著,她的臉色漲紅,情緒激動到連眼神都閃爍著狂熱。
高啟愚精通拉丁文,他能聽得懂馬麗昂在說些什麼,此時此刻的高啟愚,感受到了荒誕不經,事情非常的不符合常理,以致於高啟愚從中原漫長的曆史裡,都找不到對應的典故、經驗,來理解眼前這一幕。
他這個大明人,都沒有馬麗昂這麼狂熱。
“什麼是太極?太極就是天地未分之前的混沌,是萬事萬物未曾出現時的寂靜,是一切和一切的開始。”
“什麼是兩儀?一陰一陽,上清下濁,上為陽(—),下為陰(--),萬事萬物都有陰有陽,彼此對立,一如晝夜,明暗、冷熱、強弱、動靜,卻又密不可分的、不可分離的是一個整體!”
“什麼是四象?太陽初升,陽在上陰在下,則為少陽;烈日當空,則是雙陽當空則為太陽;太陽落山,則陰在上陽在下,為少陰;入夜萬物寂寥,則為太陰。”
“多麼完美的圖案。”馬麗昂站在一個展板前,指著展板上的畫,歎為觀止的讚歎著其圖形的完美。
高啟愚拿著一把扇子,不停的扇動著,他是儒學士,不是陰陽家,他對這一套也有點一知半解,原來在大明教的教義裡,一日的輪回,就是四象形成的過程。
誰知道這個馬麗昂,到底是怎麼把這麼複雜而抽象的東西,理解的如此徹底。
不愧是狂熱信徒!
高啟愚在這一刻也理解了,為何萬士和會對皇帝陛下說,大明對大明教也無能為力的原因了,自徐璠創造了這個傳說之後,這些個信眾,在不斷的補全這個敘事,而且讓理論越發的完整,理論越完整,則信眾越多。
“在你們這個大明教的教理中,伏羲是人還是神?”高啟愚打斷了馬麗昂狂熱的講解,詢問了自己的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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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麗昂理所當然的說道:“當然是人,是智慧的化身,我不是說的很清楚了嗎?真正的智慧來自天地,來自於自然。”
高啟愚對這個回答是比較滿意的。
無端鑿破乾坤秘,始自羲皇一畫時,就是儒學士對伏羲的認知,伏羲是人文肇始,而不是神鬼之說。
至少徐璠在解釋伏羲的時候,沒有把伏羲弄到神神鬼鬼之列,這就足夠了,整體而言,這個大明教對伏羲、對天子的解釋,是符合大明傳統價值觀的。
高啟愚這才說道:“今天晚上隨鴻臚寺官員到東華門外參觀正衙鐘鼓樓,今天有鼇山燈火會,明日早上在東華門恭候廷議結束後,等待皇帝召見,好了,行程就是這樣,我不打擾你們了。”
高啟愚簡單告知了行程後選擇了離開,將時間留給了這些信徒,無論他們的感官是好是壞,都不會退錢的。
馬麗昂帶著極為忐忑的心情,見到了暮色中的正衙鐘鼓樓,它就靜靜地立在那裡,秒針隨著秋風滴滴答答的轉動著,隨著分針指向了十二,下午六點的報時開始了,鐘鼓樓上的鐘響了足足六下之後,鴻臚寺的官員,才帶著馬麗昂爬上了鐘鼓樓,一覽大明京都。
馬麗昂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在夕陽的餘暉之下,井然有序的街道,鱗次櫛比的民舍,慶祝中秋節的廟會、絡繹不絕的燈車,都讓馬麗昂恍如隔世,在這一刻,她十分確定,這裡就就是聖地。
朱翊鈞照例沒有參加中秋節的鼇山煙火,他帶著王夭灼去了文華樓,在文華樓用千裡鏡看完了所有的節目,次日的清晨,陽光明媚,朱翊鈞一如既往的出現在了文華殿,主持廷議後,宣見了來自以法蘭西馬麗昂為首的朝聖團。
“拜見大亞細亞各地至高無上的宗主、由賢臣輔佐的人間執劍人、遙遠東方秩序和光榮的守護者、世界光明和智慧的先知、大明皇帝陛下。”馬麗昂帶著一群朝聖的信徒行了五拜三叩首的大禮。
“文華殿上容不下這麼多人,諸位免禮吧。”朱翊鈞手虛伸,他對這些冗長的頭銜非常不滿意,禮部進行了大幅度的刪減,才算是降低到了皇帝勉強能接受的程度,畢竟對方付過錢的。
通事翻譯之後,馬麗昂才站了起來,笑著說道:“陛下真的是風趣,這裡富足,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笑容,雖然他們生活可能有不如意的地方,但眼中依舊充滿了希望。”
“希望,是多麼奢侈的一個詞,但是今天,我親眼看到了。”
“你們遠道而來,大明儘地主之誼,海洋充滿了無數的風險,日後不要浪費如此多的白銀,用在這些沒有必要的事上,這些白銀,足夠你們在呂宋馬尼拉購買足夠多的貨物,帶回泰西了。”朱翊鈞的話頗為客氣,同樣表示,不要再這麼浪費了。
馬麗昂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有些疑惑的問道:“卑微的神仆注意到,偉大的陛下似乎不用通事翻譯我們的話,就能聽懂我們在說什麼嗎?”
“朕對拉丁文略懂一二。”朱翊鈞沒有讓這個誤會擴大,告訴了馬麗昂真相,要是馬麗昂猜測皇帝掌握了什麼他心通的神通,那才是鬨笑話,大明始終是個世俗國家,即便是草原需要真武大帝的轉世,也是官方不承認、遮遮掩掩的推行。
“偉大的陛下果然是智慧的化身,如此的博學。”馬麗昂再次讚美了帝皇的博學,在大明並沒有拉丁文的使用環境,陛下居然能夠不需要翻譯,就能聽懂他們在說什麼。
朱翊鈞沉默了一下,他學拉丁文的主要目的是為了不被大明的官僚係統給忽悠瘸了,到了馬麗昂的眼裡,就成了智慧、博學的化身。
“我們從遙遠的泰西而來,一路上的艱辛,如同海洋上永不休止的風浪,而卑微的神仆,來到聖地,其實內心深處,有一個無法解開的疑惑,還請陛下聖訓,大明,要成為什麼樣的大明?”馬麗昂再次俯首,問出了此行內心深處的疑惑。
朱翊鈞看著馬麗昂,李贄在討論宗教對人的異化時,也提到過,宗教塑造的彼岸,都是為了解釋一個問題,歸處。
顯然,大明教的擴張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因為彼岸現實存在,所以不需要虛構,但歸處,也就是‘要到哪裡去’的問題,並沒有一個明確且清晰的答案。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但朕還是可以告訴你一部分的答案。”朱翊鈞思索了許久說道:“大明並不打算做世界的霸主,事實上,在朕、在大明看來,世界霸主這四個字,是一個巨大的陷阱,窮兵黷武的陷阱,一個需要支付巨大道義、道德成本的苦差事。”
“要成為世界的霸主,要用龐大的白銀去維係軍事霸權、要把帝國的觸角伸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需要撒謊、需要刺殺去清掃反對者,這對大明傳統的道德,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大明的聚談中,對白銀進行過更加精確的定義,所有的白銀,都是百姓的血汗錢。
因為大明沒有白銀,所有的白銀都依靠海外流入,而所有的海外流入,都是大明百姓用雙手生產貨物交換而來,用萬民的血汗錢,去維係軍事霸權,四處煽風點火、裡挑外撅,去實現皇帝的好大喜功,這是對萬民的不負責任。
“大明不同意的事兒,就會變得代價高昂,以致於幾乎做不到,比如費利佩二世要吞並葡萄牙,大明就不同意,並且提供了幫助;大明同意的事兒,代價會變的極為低廉,以致於很容易成功,比如葡萄牙想要獲得集散大明貨物的權力。”朱翊鈞更加明確的解釋了下,大明要何去何從。
“大明並不打算成為日不落帝國嗎?但是大明已經是日不落帝國了,葡萄牙作為大明的藩屬國,葡王被大明皇帝冊封,這不就是太陽不會在帝國的領土降落嗎?”馬麗昂不太理解,他發出了自己的疑惑。
朱翊鈞立刻回答道:“葡王安東尼奧接受冊封,是個意外,那是他自己爭氣,朕隻是提供了一些幫助,在葡萄牙不需要大明幫助的時候,或許朕的聖旨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封可有可無的書信。”
“日不落帝國在朕看來,更多的是一種詛咒,大明可以用一種更乾淨的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不是通過血腥的屠殺、殘暴的奴役、貪婪的掠奪。”
“一如你們這個大明教,從來不兜售贖罪券,每個人都需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不是購買兩張贖罪券,罪孽就能得到救贖。”
織田信長作為倭國猛男,大明沒有發動過一次刺殺,要把織田信長除掉。
葡萄牙在大明的藩屬國(冊封)、朝貢國、友邦的外交等級中,處於友邦之上,朝貢國的邊緣,和藩屬國完全不同。
葡萄牙太遠了,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出現了這種特殊情況,等到葡萄牙擺脫了西班牙兼並的陰影,大明就變的不再重要了。
朱翊鈞是這麼認為,禮部也是這麼判斷。
“陛下當真是智慧的化身,這番話就是神仆此行最大的收獲。”馬麗昂認認真真聆聽聖訓之後,行了一個五拜三叩首的大禮,鄭重其事的說道。
“伱真的理解了嗎?”朱翊鈞攤了攤手,有些無奈,自己的話,恐怕這個馬麗昂又誤會了,不知道想到哪裡去了。
“節儉、公正、正義、謙遜、謹慎、榮譽、誠懇、憐憫。”馬麗昂大聲的說道:“至高無上的陛下所說的,就是這八個詞語彙集而成,這是大明教信徒的信條。”
“從陛下的身上,我看到了這八個信條的踐行,這八個信條,將成為照耀我餘生道路的光芒和燈塔,同樣,對於所有的信徒而言,都是如此。”
“嗯?”朱翊鈞一愣,身體略微前傾,疑惑的說道:“這八個詞語,對應的難道是八卦嗎?”
“陛下的智慧如同天上的星辰一樣的璀璨。”馬麗昂再次清楚的認識到,陛下果然是智者,一猜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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