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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羅木營的兵變,發展到這個地步,脈絡是極為清晰的。
萬曆三年朝廷開始鑄錢,萬曆四年浙江九營開始發放新錢,一直到萬曆十二年以前,都是九錢銀每月,主要以萬曆通寶為主,因為呂宋大量赤銅流入,讓新錢做軍餉成為了可能。
萬曆通寶不能在浙江通行的原因,的確是因為浙撫吳善言的無能和縱容,另一方麵是浙江地麵上的大錢數量不足,大明在浙江地麵沒有銅爐鑄錢。
而在萬曆十二年,出巡抗汛回營的九營,回營後愕然發現,自己被減餉了,這對剛剛抗汛結束的軍兵而言,是完全無法接受的,而軍兵選擇抗爭的手段,是自縛前往府衙討要說法。
“他們要是不滿意三錢銀每個月,就回家種地去吧!”吳善言用力的甩了甩手,憤怒無比的說道:“多大點事,他們已經領了二十年的足餉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大明邊方軍鎮,欠餉幾十年的都有,哼!一群不體諒朝廷難處的刁民!”
閻士選看著吳善言,呆滯的說道:“北方邊鎮欠餉,那還有地可以種,哪怕是被層層朘剝,最後也能留下口糧,算是能夠基本維持生存,可是咱們浙江九營,沒了軍餉,吃什麼,喝什麼?一鬥米十二斤,就要一錢銀,一個月三錢,連吃都不夠!”
大明北方邊鎮欠餉的問題,朝廷過去能夠肆無忌憚的欠餉,完全是把邊方軍兵當成了賊配軍對待,沒有災情的時候,不給餉,有了災情再給點餉銀度過難關,這麼多年,的確是這麼過來的,因為北方軍屯衛所都有地種。
但浙江九營是客兵,客兵就是脫離土地的軍兵,不給糧,餉銀給三錢,那是讓軍兵們死!
“一群死丘八!”吳善言的師爺惡狠狠的說道:“當初就不該設這九營,打完了就該讓他們回家種地!”
客兵安置是頭等難題,吳善言的想法和他的師爺是一模一樣,他們認為浙江九營都是負擔,這倭寇都不鬨騰了,客兵都該滾蛋,而不是讓他們在九營裡領俸,給他們三錢銀已經是大發善心了!
閻士選在鬆江府當監當官,在鬆江府出仕為官,接觸到的都是汪道昆、申時行、徐秉正這類的人物,哪怕是守舊派的晉黨,也是類似於姚光啟、和他閻士選這樣保守派裡的改革派,無論什麼派彆,能在鬆江府那個大熔爐裡卷的官吏,全都是循吏。
閻士選真的很難理解吳善言的想法,那可是4.5萬的客兵,尤其是裡麵有當初抗倭誌士,他們十三、十四歲被迫拿起了武器保衛家園,征戰十餘載,倭患漸止,現在仍然很能打。
浙江九營,真的鬨起來,誰能攔得住?
當初唯恐倭寇卷土重來,設立九營,現在倭寇不來了,就嫌九營是累贅了?天下哪有這等道理?
吳善言和閻士選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所以吳善言帶著他的師爺離開了府衙,回到了西花廳。
“這個閻士選就是看那些矛盾說、生產圖說、階級論這些東西,腦子壞掉了,所以才會相信那一套,什麼自下而上,百姓在哪兒呢?我為官三十載,我就沒見過這些刁民能成事的!蠢貨。”吳善言拿著個大扇子不停的搖動著。
秋老虎熱死人,九月的杭州,依舊是十分的酷熱,吳善言被兵變和閻士選說的話,弄得非常不愉快。
“撫台,要不要…”師爺伸出一隻手來,在脖子上抹了一把,目露凶光的說道:“這個閻士選,還有這個馬文英,都是攔路的賤人,把他們做掉,一了百了。”
“這個不大好吧,哪怕閻士選是晉黨裡的邊緣人物,但依舊拜在了王家屏的座下,真的出事了,咱們吃不了兜著走,你去把馬文英做掉,看看這個閻士選喜歡什麼,酒色財氣他總要沾一樣,要是一樣都不沾,就把阿片球給他送去。”吳善言覺得殺了丘八馬文英沒什麼問題,關鍵是穩住閻士選。
這個閻士選有點能乾,而且很不好對付,能得罪了申時行還全身而退並且升轉的人物,殺了後患無窮。
殺官後患無窮,但殺一個丘八,那就簡單了。
“還是撫台英明,殺了馬文英,敲山震虎!這閻士選要是真的不想體麵,就幫他體麵!”師爺嘴角抽動笑了笑,確定了目標。
要殺馬文英有多簡單?師爺甚至沒有寫文書,就拿了張空白的條子,送到了府衙大牢裡。
獄卒拿到了空白條子就明白了,這是有棘手人物需要處置,而且活兒得做的漂亮些,那最好的辦法,就是畏罪自殺了。
“馬文英…”司獄董超看著手中的空白條子,這些年,這司獄為吳善言做了不少的臟事,但現在,他對這個馬文英,有點下不去手。
獄卒薛雲蒲麵露不忍的說道:“老大,要不找個死囚李代桃僵?這要是旁人也就算了,他可是羅木營的馬文英馬三爺啊。”
馬三爺是馬文英江湖雅號,他是浙江本地人,家裡排老三,家裡的小兒子,倭患鬨起來,爹被倭寇殺了,娘被倭寇淩辱至死,大哥二哥都被砍了腦袋堆在了村口,馬文英那會兒七歲大的孩子,躲在了糞池裡才躲過一劫。
馬文英僥幸逃脫,坑蒙拐騙四處乞討,最後在浙江義烏的軍營前討飯才算是活了下來,後來胡宗憲招攬客兵,十二歲的馬文英就入伍了,抗倭征戰、悍不畏死。
等到倭患漸止,馬文英開始帶著羅木營軍兵開始抗汛,浙江地麵,不少百姓都受過羅木營軍兵的恩惠。
司獄董超和獄卒薛雲蒲哪怕做了無數的爛事,和那十八層地獄裡的惡鬼沒什麼區彆,但依舊有點下不去手。
“李代桃僵?你說的容易。”司獄董超重重的歎了口氣說道:“這少個死囚,師爺、撫台還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們呀,彆的本事沒有,這鬼蜮伎倆可是清楚的很,辦吧,馬三爺配合些,最好不過了。”
“唉,這都什麼世道。”
董超和薛雲蒲開始籌備水食準備送馬文英上路,為了讓馬文英在路上做個飽死鬼,董超還專門找了瓶國窖來,國窖其實不好喝,但也算是寬慰了。
為皇爺征戰了一生的馬文英沒見過皇爺,臨死前,能喝上一口皇爺的酒,黃泉路上也算是沒有那麼大的怨氣。
“來了?”馬文英端坐在牢裡,也沒看司獄和獄卒,呆呆的看著天窗投下的月光。
董超和薛雲蒲互相看一眼,麵麵相覷,馬文英太平靜了,平靜的仿佛早就預料到他們會來一樣。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能夠坦然慷慨赴死,這是何等的魄力?
“三爺,您冤有頭債有主,這是上麵的命令,也不蒙怪我們,我們也是奉命做事,您妄死了,就去找吳善言去。”董超將十分精致的飯菜端到了桌上,將國窖滿上。
“嗐,哪有什麼鬼啊神啊的,我這輩子殺了那麼多倭寇,真有鬼,怎麼不來尋我?”馬文英還有心思說笑,他不信鬼神,不信來世。
倭寇的鬼魂最好能來,再殺他一遍!
“杭州這地方,我都待膩了,杭州菜難吃的要死,臨到了,還要吃這杭州菜。”馬文英顯然對杭州菜怨氣很大,桌上有一盤醋魚。
杭州哪哪都好,唯獨這菜,差了點意思。
就著燒雞,花生,馬文英喝完了整瓶國窖,那盤酸魚,他看都懶得看一眼。
“三爺知道我們要來?”董超也盤腿坐下,愣愣的問道。
“閻士選還是太年輕了。”馬文英酒足飯飽,靠在牆邊,看著天窗幽幽地說道:“他以為當官的都會守規矩辦事,事實是這些當官的,最是不守規矩。”
“我跟著胡部堂,跟著譚司馬,走南闖北,抗倭走了不知道多少裡路,見的多了。”
“沒什麼,弟兄們領到餉銀就好。”
董超和薛雲蒲立刻明白,馬三爺是真正的爺們,從開始鬨餉就知道自己下場,但還是做了。
“三爺,是條漢子,佩服!三爺還有什麼要交代的,我一定幫三爺帶到。”董超十分佩服馬文英的勇氣。
舉頭三尺有神明,馬文英是被怨死的,董超要是沒把遺言帶到,董超就要吃這份因果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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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輩子呀,親自手刃了二十二個倭寇,早就夠本了。”馬文英露出了一個笑容,似乎回到了當初征戰的沙場。
“這抗汛,我馬文英做的還不錯,領朝廷這九錢一個月的軍餉,問心無悔。”馬文英說了自己第二句遺言。
出巡抗汛六個月,半年都在乾活,因為來年出巡抗汛還是自己,所以這堤壩修的極好,因為出了事都得自己兜著。
“大明,真好,真想多看兩眼,哪怕就兩眼呢。”馬文英這個鐵打的漢子,終於流露出了悲傷,還有對人間的無限留戀。
大明日新月異,一切都在改變,河上的漕船在增多,商隊絡繹不絕,每次出巡都能看到田間地頭跑滿了孩子,一些茅草房,也在變成磚瓦房,泥濘的道路在逐漸硬化。
一切一切都那麼的美好,但再也看不到了。
以前出巡,百姓們對出巡軍兵,避如蛇蠍,隨著軍兵抗汛,彼此之間的信任建立,每次出巡百姓總會往軍營送著東西,哪怕是一個雞蛋。
“告訴羅木營軍兵,我是畏罪自殺,不要生事。”馬文英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道:“送我上路吧。”
“三爺…”董超指向了馬文英的腰帶,讓馬文英自縊。
“也是,不為難你們。”馬文英解開了褲腰帶,掛到了房梁上,試了試,很結實。
“送三爺。”董超和薛雲蒲乾的臟事不要太多,馬文英是他們見到的唯一一個能如此坦然的,嚇得這兩個惡卒直接跪下,隻希望馬文英死後,冤魂不要纏上他們。
“我馬文英,不枉人間走一遭。”馬文英用兩隻手抓著腰帶,引體向上,將自己的頭,套了進去。
若是問馬文英有什麼遺憾,那就是當初沒能死到戰場上,現在受這幫狗官的鳥氣,很憋屈。
“走了。”馬文英鬆手,皮帶勒緊,掛在了脖子上,氣管被壓迫,馬文英不能呼吸,麵色漲紅了起來。
“送三爺!”董超和薛雲蒲不停的磕頭。
閻士選找馬文英有事商量,他提著酒菜來到了監牢,按照閻士選的估計,馬文英被押解京師,絕對死不了。
陛下是個很簡單的人,但凡是抗過倭,殺過倭寇的臣工軍兵,都會在陛下這裡得到寬宥。
王崇古就是因為抗過倭,才被陛下特赦私宥,所以閻士選很確定,馬文英死不了。
閻士選剛到牢房沒見到司獄立刻感到大事不妙,攔了一個獄卒,直奔馬文英的牢房,看到馬文英被掛在了房梁上,目眥欲裂。
“快,放下來!”閻士選用自己一生最快的速度跑了過去,抱住了馬文英的腿,用力的向上端。
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在這一刻把自己吃奶的勁兒都用了出來,總算是把壯漢馬文英給端了下來。
現場有點狼狽,馬文英壓在閻士選身上,閻士選摔在地上,氣喘籲籲,司獄董超,獄卒薛雲蒲跪在地上,麵麵相覷。
“馬三爺?”閻士選試探性的叫了一嗓子。
馬文英有點懵,愣愣的說道:“活著呢。”
“你活著,我就活著,你死了,咱們陛下怕是讓整個浙江地麵官員都跟著陪葬。”閻士選趴在地上,心有餘悸的說道:“撿回一條命,我真特麼的是福大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