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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文英等在武英樓這個恢弘的殿宇之前,他有點手足無措,也有些茫然,本來自己現在應該在黃泉路上才對。
他不懂,不懂閻士選為何放他回羅木營,不懂大明水師在杭州城下為何不進攻,不懂皇帝的聖旨為何會對軍兵如此的回護,不懂自己為何沒有帶著枷鎖,不懂自己為何會站在武英樓下。
直到他看到了陛下從遠處走來,身邊簇擁著一群人,走過了一座拱橋。
馬文英忽然覺得搞清楚這一切為了什麼,都沒那麼重要了。
馬文英第一時間就認出了陛下,因為陛下器宇軒昂,一邊大踏步的向前走,一邊對著旁邊兩鬢斑白的身穿武袍的將領說著什麼,在陛下和將領的身邊,跟著一群人,這些人的麵龐都很年輕,他們亦步亦趨的跟著,似乎在討論著什麼,有兩個麵色漲紅,但都壓低聲音生怕打擾到了前麵。
這個畫麵,馬文英隻感覺如此自然,似乎本該如此。
馬文英覺得不對,因為他見過吳善言出行,吳善言身後所有的人,都寒蟬若噤,一句話都不敢說,甚至連四下張望的都少之又少。
吳善言每次在杭州城出行,儀仗就是死氣沉沉的行屍走肉,所有人都按著一定的規矩在走著,看似活著,其實早就死了,但陛下朝氣蓬勃,生機勃勃,一切都是那麼的有活力。
場麵上看似有些喧鬨,但一點都不影響陛下的威嚴。
“臣拜見陛下,陛下威武!”四個把總見到了陛下走了過來,趕忙五拜三叩首行了大禮。
朱翊鈞笑著往前走了兩步,將馬文英從地上扶了起來說道:“免禮免禮,大明軍威武!”
大明軍總是說陛下威武,而朱翊鈞會說,大明軍威武。
“戚帥,這就是咱們羅木營的馬文英馬三爺。”朱翊鈞對著戚繼光介紹著這些把總,浙江是戚繼光起家的地方,到現在在增補南兵的時候,戚繼光還是會從浙江去找。
馬文英都蒙了,怎麼四處都有人叫他這個諢號!他在浙江地麵叫叫也就算了,這都傳到聖上耳朵裡了!
“戚繼光,幸會。”戚繼光笑容滿麵的說道:“我見過你,手刃了二十二名倭寇的悍勇之士,隆慶二年,我從福建往南衙途徑杭州府,去探望傷兵的時候,見過你,你負傷了,我去的時候,你在睡覺,估計沒什麼印象。”
馬文英心裡真的是萬馬奔騰!他根本沒見過戚繼光!當初沒人叫醒他。
“進去說吧。”朱翊鈞踏上了武英樓的月台,一直走進了殿宇之內,直接去了校場旁的暖閣。
待所有人都坐定之後,馬文英等把總真的非常緊張,他們半個屁股挨著凳子,因為他們的座位在戚帥旁邊,這是一種殊榮,同樣馬文英很有壓力。
“吳善言,比你們想的更壞。”朱翊鈞拿出了一本奏疏,遞給了馬文英帶著些許的憤怒說道:“他利用職權,在杭州府內養了四十個外室,這些個外室,就住在一條街上,被申時行查到了。”
“他找了一千四百個女子,在杭州府大搞選妃,四十這個數字是有說法的,四妃、九嬪、二十七世婦,從一開始就在選妃!”
閻士選真的沒有羅列罪名,因為申時行到了杭州府後,查到了吳善言更多的罪狀,這裡麵就包括了外室、地下錢莊,白銀外流等事兒。
搞選妃也就罷了,吳善言都這樣了,生活作風問題,其實也無所謂,但最關鍵的是,吳善言又違背了一個禁令,地下錢莊的白銀外流。
和提刑千戶陳末在天津衛查到的流程是一模一樣的,都是以黃金為抵押物,進行內外對流,以貨物的形式,白銀這個萬民的血汗錢在流失。
這是朱翊鈞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他還欺君,萬曆九年奏聞朝廷說浙江九營有了經曆司專事軍餉之務,但浙江九營壓根就沒有經曆司,或許有,但估計在吳善言的夾袋裡。”李佑恭奏聞了他剛知道的情況。
“膽大包天!”戚繼光聽聞,臉色都變了!
經曆司是京營建軍以後重要的成果之一,就是為了保障軍餉、賞銀發放到位的衙門,連雲南都建了!
王希元從雲南回京後,還專門奏聞過雲南經曆司在各府的情況。
馬文英、楊廷用等人麵麵相覷,他們不知道為何會引發大將軍的憤怒。
“不必拘謹,有話就說。”朱翊鈞收起了自己的怒火,怒火該傾斜的地方,絕對不是自己人。
“一直以來不都這樣嗎?素來如此。”馬文英不明所以的說道,一直都是這樣啊。
朱翊鈞十分平靜的說道:“從來如此,便對嗎?”
“朝廷發給客兵的軍餉,他們不給,就是不對,就該鬨餉,連握著刀的軍兵都拿不到該拿的報酬,更遑論窮命苦力了。”
“沒人給你們講解聖旨嗎?要知道在綏遠,潘季馴潘總督都對軍兵宣講了政令。”戚繼光如此溫和的一個人,都有點壓不住自己心頭的怒火問道。
要知道反賊紮堆的宣府大同,經曆司的建設都是十分完備的,浙江九營,他戚繼光的起家之地,居然經曆司都沒有!萬曆九年下旨,過去四年了,居然是名存實亡。
“沒有。”馬文英十分肯定的說道:“未曾聽聞此令。”
戚繼光簡單的說起了萬曆九年經曆司軍餉發放改良的政策,這是京營經驗,振武的一部分。
經曆司發放軍餉是提前發放,就是本月初,在五號之前,必須要把軍餉,錢也好糧也罷,實物也行,要發放到軍兵手中,如果沒有發放到位,則軍兵可以到本鎮鎮撫司衙門狀告戶科經曆司,軍法處置。
軍法不是民法,過堂的衙門不是在當地的縣衙、府衙,而是在本鎮鎮撫司,而各地鎮撫司直接隸屬於北鎮撫司衙門,南鎮撫司和北鎮撫司平級,但南鎮撫司各級軍官都要低北衙半級。
這是最大程度上保證軍兵,獲得自己該得的報酬。
即便是在綏遠這個新辟之地,經曆司製度也得到了最徹底的建設,用陛下的話說:‘一杆子捅到底’、‘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前麵一句,說的是軍餉發放和六冊一賬稽查,後麵一句話是說,克扣軍餉者連坐。
整個經曆司要對自己的賬目負責,一旦被年終審計,就會被鎮撫司審問。
鎮撫司的五毒之刑雖然很早就不怎麼用了,但解刳院轉一圈,看著那一屋子的張四維,很少有人能頂得住心中的恐懼,人比自己想象的要懦弱的多的多,會直接交待的乾乾淨淨。
罪加三等之下,很容易觸及斬首,所以經曆司的各級官員,比軍兵還在乎他們有沒有拿到餉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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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經曆司是這樣的啊。”馬文英有點羨慕的說道,如果浙江的經曆司這個製度真的能建設完成,那浙江九營真的不至於鬨出這麼大的動靜來,馬文英、楊廷用的生活很苦,九營軍兵的生活也一樣。
朱翊鈞麵色嚴肅的說道:“整件事,從頭到尾,從萬曆四年發新錢開始,九營軍兵都在退讓!是這些欺上瞞下的官員,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斷的向下朘剝,不斷的加碼,甚至要逼軍兵去死,即便是到了這一步,九營軍兵、羅木營、馬文英,還在退讓!”
“馬文英甚至願意以死來換取息事寧人,讓吳善言為首的官僚們,不要為難羅木營、九營軍兵。”
“但這些賤儒們,總是如此的得寸進尺,退一步他們就想進三步!”
“馬文英、楊廷用、張文遠、楊誌,朕在此對九營軍兵承諾,吳善言必死,必然在永昌門斬首示眾!吳善言其走狗也有一千二百眾,在年底之前斬首示眾!給浙江百姓一個交待!”
“同樣,九營的經曆司也要在年底之前,徹底鋪開,申時行如果能做好朕給他官複原級,他要是做不好,朕就換淩雲翼去做,淩雲翼做不到,朕就去請呂宋總督國姓正茂來做,這件事必須做,而且一定做好。”
“這是朕的承諾!”
皇帝的聖旨得不到執行,那就不是站著做皇帝。
“臣等叩謝聖恩。”馬文英趕忙磕頭謝恩,即便是遠在浙江,他們也很清楚,陛下的承諾一定會兌現的。
許諾就是用來兌現的,不是用來畫餅的。
朱翊鈞示意眾人免禮,聊起了遴選四千五百人前往長崎總督府補充兵力,增強大明遠洋投射能力的計劃,詢問他們九營軍兵的意見,馬文英等人當場表示,殺倭一定要去,必須要去!
在四位把總離開之後,李佑恭彙報了胡宗憲對浙江九營的野望,並且自己分析了一下徐階要殺胡宗憲的另外一個動機,開海影響到了一些狗雜碎的利益。
“大明海疆安全,不在陸上步營,而在海波之上。”朱翊鈞重複了一遍當初胡宗憲的話,胡宗憲做了,但他沒做完,自己也搭了進去,如果能重選一次,胡宗憲會不會選擇和嚴世藩同流合汙,誣陷張經和李天寵,奪取那浙江巡撫、平倭總督之位?
想來,還是會。
“陛下,臣發現,臣錯了。”戚繼光看著四位把總的背影,由衷的說道。
“啊?戚帥覺得自己哪裡錯了?”朱翊鈞頗為奇怪的問道,戚繼光究竟從他們身上看到了什麼?
戚繼光頗為鄭重的說道:“陛下,臣一直以為,上報天子,下救黔首這八個字,是因為十八兩銀子的軍餉,這麼多年了,臣一直是這麼認為的,京營所有的戰力,都來自於這十八兩銀子的軍餉。”
“但現在看,臣錯的離譜,是軍兵對這八個字真心認同,才能夠做到。”
羅木營、九曲營可沒有一年十八銀的軍餉,甚至每個月9錢銀還要被克扣,還要被朘剝掉一些,但嘉靖四十年設立的浙江九營,在這長達二十一年的時間裡,一直在做勤勤懇懇的做事,修堤壩修的太好了,擋住了某些雜碎的財路,才會被如此反複刁難。
朱翊鈞對戚繼光的說法,顯然有些不認同,他頗為肯定的說道:“軍餉無論如何,都要保障發放到位,人是要吃飯的,不能光靠意誌,朕也有錢給軍兵,老話說得好,皇帝還不差餓兵呢。”
“陛下英明。”戚繼光止住了這個話題,唱了句讚歌,大明軍費一年1200萬銀,很貴,可以省一點,但陛下不肯省,大將軍自然不會自找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