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物外情,負杖閱岩耕。”
“源水看花入,幽林采藥行。
“野人相問姓,山鳥自呼名。”
“去去獨吾樂,無然愧此生。”
此為武周名臣宋之問的詩,名為《陸渾山莊》。
宋之問雖一生混跡官場,始終未曾絕塵歸隱,但他愛好山水之心卻十分真摯,在長安外置輞川彆業,在洛陽外置陸渾山莊。
藍田輞川彆業今已賣給了王維,連太原王氏出身的詩佛也為此自得,寫了好幾首詩,可見這彆業山莊不同凡響。
薛白曾在長安城郊去過裴寬的慶敘彆業,當時已覺得那彆業有山有水、占地廣闊,與陸渾山莊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畢竟長安城郊的地並不容易得,而藍田、偃師才有成片的山林。
與宋勉相識的次日,薛白隨他到陸渾山莊作客,騎馬往西北而行,出了城門就遠遠望見邙山橫臥在天邊,走了好一段路,邙山還有很遠。
道路兩旁皆田地,如今收秋已過,不時能看到農人在紮麥稈,動作有力,渾不像是挨過餓的樣子。
薛白忽然翻身下馬,向農戶走了過去,問道:“老伯,今年收成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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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農隻轉頭看了一眼,複又低下頭去乾活,手裡動作不停,也不答話。
乍看之下,他連話都不太會說,沒什麼智力,但待薛白又問了幾句,他突然硬生地答了一句。
“俺不用納糧哩!
說罷,老農扛著麥稈走掉了,腳上也沒鞋,黝黑的赤腳踩著凍土走得飛快。顯然是眼尖的很,看出眼前這些是官府的人。
薛白忽然想起了當時跟顏真卿去慶敘彆業追逃戶的情形,心知這必是大戶人家的奴隸佃戶。
若沒有那次經曆,任他用肉眼去看,怎麼也看不出偃師縣田地裡的蹊蹺來……因為接下來的一路上,所見都是一片安寧詳和的景象。
離邙山越近,越像世外桃源。阡陌相連,雞犬相聞,田邊屋舍儼然,讓孩童發出咯咯的笑聲,農婦織著布,有說有笑,炊煙嫋嫋。
“想必這裡便是陸渾山莊了?”薛白驅馬上前,與宋勉並轡而行。
“還遠呢。”宋勉抬鞭一指,笑道:“山莊,自然是在山裡。”
陸渾山莊處於首陽山中。
首陽山是邙山山脈的最高峰,因“日出之初,光必先及”而得名,“首陽晴曉”乃是偃師八景之一。隻聽這些,便知陸渾山莊景色之妙。
從山口進,迎麵是“伊川坳”,兩旁山勢高峻,穿過長長的山坳,路上隨處可見青山逶迤,峰巒疊嶂。許久,迎麵豁然開朗,另有一番天地,原來背麵有山穀,正是隱居佳處,穀中植桃樹、李樹、梅樹等等,四季皆有花。
難怪宋之問作詩“旦彆河橋楊柳風,夕臥伊川桃季月”。
奇花野藤遍布幽穀,瀑布溪流隨處可見,繼續向前走,更加精致的農舍建於穀中,此間農人不論男女,個個白淨,麵目皎好,孩童一邊追逐,一邊朗朗念詩。
“條桑臘月下,種杏春風前。酌醴賦歸去,共知陶令賢。
薛白聽了,道:“這詩真好。”
宋勉道:“是王維的詩,名為《奉送六舅歸陸渾》。”
“哦?摩詰先生與宋先生也有親?”
“遠親。”宋勉笑道,“我再提幾個人,薛郎想必都相識。
他翻身下馬,請薛白一道步行,同時撫須吟道:“正月今欲半,陸渾花木開。出關見青草,春色正東來……薛郎猜,這是誰作的詩?”
“還真猜不出。
“岑參,他與我妹夫杜佐是至交好友。”
“原來如此,兜兜轉轉,大家都是朋友。”
道:“當年,杜甫過偃師縣,我等把酒言歡……彥暹說,那是他到偃師來最開懷的一天。
“可不止如此,杜佐與杜甫是族兄弟,交情一向深厚。”宋勉說著,心生感慨,歎薛白轉過頭看去,隻見宋勉又紅了眼眶,目露感傷。
一群孩童跑來,笑咯咯地圍住了他們。
“六郎可算回來了,我們都會背道德經了,快給我們糖吃。”
“回頭再背,我有客。”宋勉笑著,伸手摸了摸一個童子的頭,道:“帶他們去吧,多讀書,多幫爺娘做事,一天到晚地鬨。”
哦
孩童們轉頭跑掉,宋勉自嘲一笑,道:“薛郎見笑了,我等經營這山莊也繁瑣…
“山居清靜,豈有繁瑣的道理?
“請。
二十餘裡長的山穀,人們居於其間,耕、牧、漁、樵,鮮花果樹,牛羊魚豕,應有儘有,怡然自得。
而其中的一片亭台閣榭,方是主人們的居所。
如今宋家輩分最高的,是宋之問的弟弟宋之悌,其人曆任劍南節度使、太原尹,以右羽林衛大將軍致仕,隱居陸渾山莊,如今想必已有七八十歲了,今日並沒有出麵見薛白。
隻有幾個宋家子弟出來寒暄了一會,宋勉招待薛白在山上的閱岩亭上飲酒、看日落。
閱岩亭說是亭子,其實是建在首陽山頂的樓閣,站在樓上眺望遠方,風景簡直是無與倫比。
北望,最遠能看到太行山,巍巍高山如橫空出世,山下黃河滔滔,一瀉千裡,氣魄雄壯;東望,可俯瞰中原,梁宋之間山巒陳布;西望,依稀可見洛陽城的恢弘格局
南望,嵩山眾峰直插雲宵,洛水、伊水彙聚在偃師。
“到了此處,不必擔心隔牆有耳,可與薛郎說些心裡話。”
賓主落座,宋勉斟了一杯酒,道:“這偃師縣裡,呂令皓、高崇、郭渙狼狽為奸、欺下瞞上。郭萬金、郭元良父子則牽線搭橋,沿著這條水路,往河南府搭上令狐滔、周銑。
說著,他起身,先抬手指向了南麵極遠處的洛水,之後轉到樓閣另一麵,指向了北麵極遠處的黃河。
“沿著黃河往上,陝郡太守竇廷芝,水陸轉運使王鎖,這些都是他們的同黨。”
薛白道:“雖是顯而易見之事,但終究是要證據。至少得有賬冊,否則連他們吞了多少田地,偷了多少稅賦,我們連具體的數都說不出來。”
宋勉道:“有,彥暹暗中搜尋了證據,他本想將這些證據呈給府尹韋公。據我所知,他遇害的那夜,他的隨從王儀該是逃脫了,證據當在其手中。
薛白問道:“王儀是如何逃脫的呢?”
“這…這就不得而知了。”
“那宋先生可知王縣尉究竟是如何遇害的?”
“我愧對彥暹。”
宋勉目露悲愴,將杯中酒倒在地上,祭奠了王彥暹。
“他本已準備把證據遞交韋公,臨頭卻又要再去查深一些,那夜我們約在首陽書院相見,當時雨下得很大,我苦等一夜,隻在次日得到他喪命的消息。
“凶手是誰?
“當是呂令皓、高崇,唆使了漕河上的渠頭動的手。”
“渠頭?哪個渠頭?”
“此人雖有姓氏卻少有人提,連縣官們也隻以‘渠頭’呼之。”
“為何?”薛白問道:“害怕他?
“倒也不是,他姓李,排行第三,早年間都呼作‘李三兒’,如今則都叫他‘渠頭”渠帥’,漕河上幫派林立,但在洛水這一段,倒無人可蓋他的風頭。”
宋勉是名家出身,顯然瞧不上這種草莽無賴,但隱隱地似乎有些許忌憚。
“這渠頭雖不入流,但確有些狠戾,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這般說吧,呂令皓以縣令之權貪田畝賦稅,高崇這縣丞管的是津稅走私,郭渙任錄事為縣裡的高門大戶牟利。
但境內難免出些江洋大盜,或是抗稅的百姓,捕賊之事,這些人不會親手去做。這些年,縣尉之責,實則都是這渠頭在做。
薛白莞爾道:“我是名義上的假縣尉,他才是暗地裡的真縣尉。
“我至交好友死在他手上,必要將其繩之以法,報仇雪恨。”
“宋先生可有辦法?
“縣中的官差隻會欺負一些農戶,根本不敢碰這些刀頭舔血的無賴;城守營多年未經戰事,虛額、掛籍,早已糜爛不堪。但無賴終究隻是無賴,隻要河南府調動數百兵馬
來,須臾也就灰飛煙滅了。
薛白問道:“韋府尹能這麼做?”
宋勉點了點頭,歎道:“韋公亦需要證據,才能名正言順。畢竟這些人背景深厚。
呂令皓甚至與宮中內侍關係匪淺。
“證據隻怕已被他們毀了?王儀既逃了,隻怕不會再回來?”
“郭萬金……會是一個突破口。”宋勉道:“事發後,我考慮了很久。這些相互勾結者中,郭萬金是最容易拿下的。”
“我聽說,他是太原郭氏,永王生母郭順儀的親戚。”
“假的,百年前的親戚罷了。”宋勉道:“薛郎可知,大唐有六大巨富,任令方、任宗、楊崇義、王元寶、郭萬金、郭行先。”
薛白道:“聽說過楊崇義。”
楊崇義是長安巨富,其妻子劉氏,國色天香,與一少年李弇私通,兩人便合夥殺了楊崇義,埋於枯井中。楊崇義失蹤之後,京兆府日夜查訪,拷打了楊家數百人,不得線索。後來京兆府到楊家查坊,堂上有鸚鵡大喊“殺家主者,劉氏、李弇也”,此事驚動了李隆基,把這隻鸚鵡養在宮中,封為“綠衣使者”,當時的宰相張說寫了《綠衣使者傳》記述此事。
楊國忠為給李隆基解悶,學薛白寫故事,找了許多文人寫了《綠衣使者續傳》,講的便是這隻鸚鵡飛出宮去,到處撞破奸情、協助官員破案的故事,香豔有之,奇異有之,懸念有之薛白也是看的。
倒不知,楊崇義死後,楊家數百人被拷打,最後無數家財落至誰人手裡?
“開元二十二年,朝廷查私鑄銅錢,抄沒了巨富任令方,得錢六十餘萬貫,相當於朝廷一年租錢的三分之一。”宋勉道:“可見,朝廷是能動、亦願意動這些為富不仁的商賈的。
薛白明白宋勉的意思,時人輕賤商賈,當先查郭萬金,更容易得到朝廷的支持,再通過郭萬金牽連到呂令皓等人。
他點了點頭,問道:“宋先生說他們為富不仁,可是知道些什麼?”
宋勉道:“郭萬金這一支早便破落了,他早年出家為僧,當時還是武後臨朝,佛家香火鼎盛,朝廷賜寺廟官田以給養孤兒,郭萬金便是通過販賣養病坊的孤兒起家的,稱之為惡貫滿盈亦不為過……
他點了點頭,問道:“宋先生說他們為富不仁,可是知道些什麼?”
宋勉道:“郭萬金這一支早便破落了,他早年出家為僧,當時還是武後臨朝,佛家香火鼎盛,朝廷賜寺廟官田以給養孤兒,郭萬金便是通過販賣養病坊的孤兒起家的,稱之為惡貫滿盈亦不為過……”
在陸渾山莊住了一夜,感到了山居的悠閒靜謐,可惜薛白不是好享受山水之人,次日便告辭還偃師縣。
畢竟,宋勉知無不言,能說的都說了。
殷先生且慢。”
臨彆之際,宋勉又喚住了殷亮,從仆童手裡的托盤上拿起一個卷軸遞了過去。
“這是?
“知殷先生喜歡收藏金石拓文,這是我叔翁編纂的《金石略》,其中有周宣王《獵碣》的十枚拓文。”
“真的?
所謂金石,就是研究先秦時的銅器、石刻,考證上麵的銘文、著錄,以證經補史。如今這還隻是很小眾的愛好。
殷亮確實是很喜歡金石,每次看到什麼古跡都想去挖一挖。如今到了偃師,一直念叨著若有空了該去尋找商朝的古跡。今日,宋勉這禮物真是送到了他心坎裡。
薛白不拘殷亮收下,卻是再次向山下的平野眺望了一眼,問道:“對了,陸渾山莊有多少田地?可有一千頃?”
宋勉一愣,搖手道:“沒有,不過是入山以後這二十裡路邊山田。再算上山腳的一些田地,兩百餘頃罷了。
“原來如此,是我失禮了。”
薛白冒昧打聽人家的家財,確實是有些失禮,害得宋勉不得不多解釋兩句。
“宋家聲名在外,與那些欺壓百姓的高門大戶不同。兩百餘頃田地,稅賦從來一文不少的,每年捐贈不絕,薛郎一查便知。”
薛白從陸渾山莊回到偃師縣署已是傍晚。
縣署官吏們沒想到他到山莊裡隻住了一晚就趕回來,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趙六。”
正想到六曹報信的看門雜吏趙六聽得一聲喊,無奈地停下腳步,擠出滿臉的笑容,道:“縣尉回來了?
“看見我為何跑?
“沒有,小人沒看到縣尉。”
薛白問道:“我前日在戶曹沒看到色役簿、青苗簿,在哪?”
趙六苦了臉,道:“此事得問戶曹孫主事,小人可不知。”
“孫主事人呢?
“不在縣署。”
薛白忽問道:“你識字?據說你還會籌算,為何隻是看門雜吏。”
趙六撓了撓頭,道:“小人這不是年紀還小,論資排輩,總得等出闕嘛。”
混個吏員,他竟還知道出闕。
薛白道:“我上任以來,幾乎沒見過孫主事,此人屍位素餐,由你當戶曹主事,如趙六嚇了一跳,惶恐道:“縣尉莫與小人說笑,小人是偃師人,還得老死在偃師。
眼下之意,薛白早晚要走的,他絕不受薛白拉攏。
“死在偃師有甚出息?”薛白問道:“你不想帶你老母親與殘廢阿兄到長安乾一番事“小人
趙六駭然變色,忙不迭就跑了,生怕被人看到與縣尉私下嘀咕。
薛白不以為意,回到尉廊,招過薛嶄。
“我前日帶回來的簿冊呢?
“阿兄,他們趁你不在,運走了。
“運哪了?
薛嶄當即露出了一個鬼頭鬼腦的笑容,道:“我偷偷跟過去看了,就在架閣庫,上了把大鎖。”
“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