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的事?”
薛白心中詫異,他當時分明已與楊國忠達成了共識,如今卻變了,而且這麼大的將領調動,他這個中書舍人卻沒得到風聲。
王難得道:“就是我離開隴右回京的前一天,李副帥得了調令,啟程前往中受降城了。”
薛白並沒有顯出詫異的表情,點了點頭,道:“還請王將軍稍歇幾日,準備妥當再往河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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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王難得,薛白特意往中書門下省去了一趟,確未看到關於調李光弼為朔方節度使的製詔留檔。
他心中不免奇怪,思忖著是楊國忠出爾反爾,或是有人不小心把“河東”寫成了“朔方”,帶著這種疑惑,他到了陳希烈的公房,徑直推門進去。
官廨是“工”字形,由屏風隔斷。繞過屏風,隻見陳希烈正倚在那呼呼大睡,沉重的呼吸聲把唇上的胡須都吹動了。
薛白卻留意到桌案上擺著一份公文,墨跡未乾,推測陳希烈方才分明是在處置公文,想必是見他來了,連忙又裝作懈怠於政事。
這是什麼樣的奇怪心理?該是按捺不住了,想與楊國忠爭權。又把薛白視為楊國忠一係,於是也打算麻痹薛白。
當然,也有可能純粹是裝睡,懶得與薛白說話。
“左相?”
“左相?”
薛白連著喚了兩聲,不見陳希烈睜眼,心知自己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伸手便翻陳希烈桌案上堆的一疊文書。
“嗯?”陳希烈當即就醒了,道:“薛郎這是做什麼?”
“我聽聞安思順把李光弼調為朔方節度副使了,但中書門下省卻從未有過風聲。懷疑是安思順假傳製詔,擅自調人。”
後麵一句話讓陳希烈吃了一驚,連忙叱止,道:“休得胡說。”
“那是有製詔了?”薛白追問道。
陳希烈又開始裝糊塗,揉了揉一雙老眼,故意思考了一會才想起來,喃喃道:“老夫記得是有一份製詔,在哪呢。想起來了,薛郎拿去歸檔吧。”
薛白接過一看,那製詔的時間已是一個多月以前,正是他向楊國忠建議提攜一批官員的時候。換言之,有可能是眼看他要把李光弼調至河東,有人為了緊急製止此事,連忙將其改調至安思順麾下。
“這是右相的意思?”
“老夫也不知。”陳希烈撫須道:“想必,是聖人的意思吧。安思順素來欣賞李光弼,請求將其調到朔方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原來如此。”
從這件小事上,薛白已能感受到,如楊國忠所擔憂的那樣,朝中確實在形成一股想要爭奪相權的勢力。張垍、陳希烈似乎在趁著楊國忠與安祿山相爭之際開始有所動作了。
但他依舊對這些權爭不感興趣,這種關頭,張垍、陳希烈還不值得他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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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受降城。
天氣冷得厲害,大雪彌漫。駐紮於此的唐軍們絕大多數人都待在了兵房之中,圍著篝火,議論著些有的沒的。
有一騎快馬趕來,匆匆到安思順麵前稟道:“節帥,李光弼來了。”
“我去迎。”
安思順毫不猶豫,起身出了溫暖如春的帥府,趕到轅門外,果然見一隊驍騎趕來,以洶湧的氣勢穿過風雪,奔到了中受降城。
為首一名四旬男子高眉深目,鼻梁高挺,臉上長著濃密的絡腮胡子,神情深沉而剛毅,正是李光弼。
他舉止沉穩乾練,軍伍氣質中還帶著一股書卷氣,看起來完全是個儒將,但他其實是契丹人。乃營州柳城人,家中是契丹的貴族,他阿爺李楷洛是契丹酋長,武周時降了大唐。
“見過節帥。”
“你來了,我就放心了。”
安思順年近六旬,他有著完全不同於安祿山的性格相貌,不胖也不瘦,身材壯實高大,麵容嚴肅,渾身正氣凜然。他治軍甚嚴的同時也愛護士卒,因此甚得軍心。
早前,朝廷要他卸任河西節度使之職,河西諸多酋長鬨事不讓他走。朝中雖然有非議,稱他是挾軍心而自重,卻也可以看出他在軍中的好名聲。
他親自上前,伸手扶著李光弼的背,引他入府,這是一個非常能表示親近的動作。
邊走,他邊說道:“李獻忠……如今該叫回‘阿布思’了,阿布思投了葛邏祿,聖人惱其背叛,嚴命我等必須平定葛邏祿之叛,擒回阿布思,如今郭子儀領兵北上。他臨行前還與我說,盼著與你並肩作戰。”
“這亦是我的榮幸。”李光弼亦久聞郭子儀大名,對此亦是感到振奮。
“好!”安思順大喜,“我麾下有你們這樣的猛將,何愁葛邏祿不平?”
“我聽聞高仙芝在怛羅斯之敗績,與葛邏祿人臨陣倒戈亦有關。”李光弼道,“葛邏祿一向為回紇馬首是瞻,或許回紇也有試探我大唐虛實之意。”
“故而我等須打好這一仗。”
說話間,他們已到了安思順的府邸,到了大堂,頓時暖和起來。
李光弼原本想繼續詢問些朔方的軍事,安思順卻是搖頭不答了,反而問了一個不太相乾的話題。
“我聽聞,你妻子出身太原王氏,前些年已病逝了?”
“是。”李光弼眼神略略黯然了一下。
安思順點點頭,歎息一聲,道:“大丈夫不能沒有家室,男兒征戰在外,也該有婦人在家悉心照料。”
李光弼不知他忽然間說這個是什麼用意,訝然了一下。
“你我都是胡人,行事也不必婆婆媽媽。”安思順道,“我有個女兒,與你正適合,喚出來你看看……去把九娘喚出來。”
很快,一個高挑豐滿的粟特女子便被引到了堂中。她年紀二十餘歲,生得不美也不醜,普普通通的樣子,穿的是一身胡袍,以大膽的目光打量著李光弼,很滿意自己將要嫁的是一個英雄豪傑的丈夫。
李光弼英雄一世,卻是在她的凝視之下低下頭,回避開了。
他拱拱手,道:“多謝安節帥厚愛,但我與先妻感情甚篤,她過世之後,我早已立誓絕不再娶。辜負了節帥,還請見諒。”
一般而言,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
安思順愛才,表達了想要聯姻的態度,但李光弼拒絕了,哈哈一笑也就過去了。彼此雖是上下級,婚姻大事也不是能強求的。
然而,安思順卻還在勸著,不停說著他女兒如何如何好,還說大家都是胡人出身,成親之後一定能相處得習慣。
李光弼漸漸感到被冒犯,他父祖輩雖是契丹人,但也是久慕漢家文化,習得詩文禮儀,才會在武周時主動降唐。至於他更是文武雙全,嚴遵禮法,自視為大唐男兒,偏是被安思順一口又一口地稱為“胡人”,逼他娶那胡風濃厚的女兒。
“節帥。”
終於,李光弼語氣一肅,道:“還請莫要再勸了,我絕無續弦之意!”
安思順正一臉熱切,聞言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下來,眼神中有凶狠之色一閃而過,竟還是沒有就此作罷,道:“還是再考慮考慮吧。”
兩人因這一點私事鬨得有些不愉快,李光弼莫名感到安思順那正氣凜然、精忠報國的形象在他心裡有些崩塌下來。
其後數日,他這個新任朔方節度副使並沒有如預料中那般順利上任,並不能接觸到兵權,甚至連營地都難以過去,被以各種借口攔下。
他被熱切地調來,卻又被冷落,甚至監視了起來。
對於這般情形,李光弼麾下愛將郝廷玉感慨道:“安思順這是要逼將軍就範啊,將軍不如就娶了他女兒罷了,反正你也不吃虧。”
“不吃虧?”李光弼微蹙著眉,問道:“你認為,他為何非要與我聯姻?”
郝廷玉理所當然道:“當然是欣賞將軍!太欣賞了。”
“記得他反複提及的嗎?”李光弼喃喃道:“他說‘大家都是胡人’,對我契丹人的身世很是在意。”
“將軍可早數十年前就不是契丹人了。”
郝廷玉初時並未多想,隻是奇怪為何李光弼會因為這種事情而思慮重重,直到過了一會,他想到了哥舒翰曾經說過的一些話,猛地反應過來。
“將軍,你是否在懷疑,安思順拉攏你是另有目的?”
李光弼搖了搖頭,道:“安思順素來忠義,不該疑他有異心。”
話雖如此,他心裡已有些吃不準。
郝廷玉大急,道:“依我看,你若不答應,留在朔方必有危險。”
“你莫要一驚一詐,口出禍言,我便不會有危險。”
郝廷玉卻已焦慮起來,問道:“將軍難道忘了當年是怎麼勸王節帥的了?剛則易折,柔則長存。安思順居心難測,將軍這般與他頂撞下去,難保他不會反目成仇。”
李光弼道:“你待如何,要我娶了他女兒?”
“將軍難道忘了,你當年給王節帥出過一個主意,他不用,你如今卻正好可用。”郝廷玉道:“裝病自保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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