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嚴河非常詫異地看著突然來找他的鄔馳。
他跟陳思琦吃了晚飯,準備晚上在房子裡一起看一部電影,再出去散散步呢。
結果,門鈴響了。
鄔馳一身既興奮又疲憊的狀態,像個風塵仆仆的馬拉鬆選手。
“陸總,我有事找你。”
陸嚴河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幾個小時前才剛見過。
有事找他,為什麼不早點說?
當鄔馳坐下來,以一種興奮的、接近手舞足蹈般的四肢動作把他對劇本的新想法,對孔繁宇和江月的新想法說出來以後,陸嚴河就明白了。
“這個時候改劇本……”
陸嚴河露出了幾分詫異和猶豫之色。
陳思琦倒來了兩杯果汁,給他們麵前放上,自己在一旁坐下,麵前是她的保溫杯。
鄔馳:“我知道,這麼做……問題可能很大,但劇本這麼改,基本上在拍攝方案上不會有什麼大的調整,我不會超期的,我隻是把孔繁宇和江月的戲做一些調整,再加幾場戲。這樣改動,這部戲會更好。”
“鄔導,你能告訴我,這部電影,你為什麼一定要在開拍以後,對劇本做這麼大的調整嗎?”陸嚴河說,“江月所演的那個角色,本身是孔繁宇喜歡的、動心的一個女生,但是,她的存在本身對於孔繁宇來說,隻是一個意象,一個每個男孩少年時期都會有的意象,至少我是這麼理解這個角色的。”
“但這樣太俗了。”鄔馳說,“我今天看到孔繁宇和江月在那裡你一句我一句地互嗆的時候,我突然就豁然開朗了,我不想讓這部電影拍成一個千篇一律的、少年成長的那種電影,不是非要經曆一段沒有結果的暗戀才能成長,一個中二的、熱血的、腦子有點白癡的男孩,也能快樂的、搞笑的、跟人打打鬨鬨地經曆一段青春,不需要那些沉痛的反轉,我就想拍一部鬨轟轟的電影,從小浮誇到尾,不是那麼多人的成長都有那麼多陣痛。”
“那你當時為什麼會那麼寫?”
“因為……”鄔馳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看很多電影都是那樣,男主角總要經曆一些感情上的失敗、家庭上的變故,才能有蛻變,有成長。”
“那你這麼改動以後,這部電影其他部分是不是也要改?他爸媽離婚呢?學校要把他開除呢?”
“把離婚改成吵架,拍成那種雞毛蒜皮的、偏向於搞笑的,到最後離婚的時候,是一種每個人都會覺得解脫了、清靜了的感覺。”鄔馳說,“學校要開除他也是,我……我想加一場戲,他見義勇為的戲,在學校即將開除他的時候,接到派出所的電話,要給他送見義勇為的錦旗,然後學校就馬上改變了主意,開始把他視為三好學生,大加誇獎。”
“這不是變得挺有諷刺感的?”
“是,但重點肯定不在對學校領導嘴臉的諷刺上,而是一種荒誕。”鄔馳說,“重點是通過孔繁宇經曆的這一係列的雞飛狗跳的事情,去拍一種男孩的、一種對人生罵呸的意氣。”
“這麼做的話,可能會有很多人罵你這部電影,不現實,很虛浮。”
鄔馳沉默了兩秒,說:“但我覺得,拍電影就是一個‘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東西,我好不容易有機會拍一部電影,我不知道拍完這部電影之後,我還有沒有機會拍另一部電影,所以,至少這部電影,我想拍一點真正我自己想拍的東西,以前我沒有想清楚,今天我想到了。”
陸嚴河和陳思琦對視了一眼。
陳思琦看到陸嚴河這一眼,就知道,他肯定是態度鬆動了。
“你應該知道,雖然很多導演在成名之後,都說過他們過去有很多特彆傳奇的、比如臨時改劇本、比如換演員,比如戲拍到一半沒錢了隻能賣房子自己拍,最後仍然成功了。但這都是成功者的故事,大部分的時候,沒有辦法按照計劃來拍攝的電影,就是因為導演沒有這個掌控能力,也是因為導演太跳脫,把電影玩砸了,最後拍出來的東西,隻感動自己。”
“我知道。”鄔馳點頭。
“如果我說,這部電影要是超支了,超支的費用,我們靈河一分錢不會給你多出,需要你自己拿錢來填,而無論你填多少錢,這部電影的投資份額都不會有任何改變,你的片酬不會有任何增加,你也願意嗎?”陸嚴河問。
鄔馳毫不猶豫地點頭。
“我願意。”鄔馳說,“陸總,講實話,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有機會拍電影,你能拿出兩百萬來支持我拍這個電影,我很感謝。以前我這個劇本甚至去求彆人投六十萬給我拍,彆人都不願意。”
陸嚴河:“我喜歡你劇本裡麵那種現在華語青春電影裡麵看不到的那種真正中二熱血的東西,我也喜歡你剪片子的風格,視角和節奏都獨樹一幟,特彆有運動感。但是,我坦白跟你說,如果你這部電影失敗了,下一部我編劇的電影,就不會考慮你來做導演了。”
鄔馳一愣。
“本來,有一部我編劇的電影,是想要等你拍完這部電影以後,請你來執導的。”陸嚴河直言,“這部電影的拍攝,隻是為了讓你積累執導經驗。”
鄔馳露出震驚之色。
“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你也還是想要改這個劇本嗎?”
“如果這部劇本我按照之前的劇本拍,還是失敗了,那我還有機會執導你說的下一部電影嗎?”
“沒有。”陸嚴河搖頭。
鄔馳說:“那我還是想要改劇本,知道了這部電影怎麼拍可以更好以後,讓我再按照之前的想法去拍,我怎麼都覺得彆扭。”
“好。”陸嚴河點頭。
“嗯?”鄔馳一愣。
陸嚴河:“那你就去改吧。”
鄔馳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驚喜的表情。
“真的嗎?”
“真的。”陸嚴河點頭,“鄔導,我其實是相信你的,我相信你有拍電影的才華,這是我們之前都看出來的,但是畢竟拍電影是一個需要大額投入的行業,我們也沒有辦法一次次地拿錢去給你做實驗,所以,你隻有這一次機會。”
“好。”鄔馳點頭。
鄔馳說:“我會全力以赴去拍這部電影的。”
陸嚴河點點頭。
把鄔馳送走,陳思琦笑著看他。
“所以說,不是隻有文藝片導演才那麼任性哦?”
“用文藝片和商業片來區分電影類型,已經過時了。”陸嚴河說,“我現在覺得,電影其實分為作者型電影和非作者型電影,商業片也可以很作者風格,文藝片也可以拍得很模式化。”
“你覺得鄔馳是一個很有他個人風格的導演?”
“你看現在的華語電影,有誰像他剛才說的那樣,這麼去理解一部電影。”
“今年的電影市場這麼不好,我自己的理解,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電影公司覺得他們絞儘腦汁拍了各種創新的題材、創意的視角,甚至是獵奇的領域,理應吸引到很多的觀眾願意去看電影才對,結果事與願違,是因為,再獵奇、創新、創意的東西,如果還是那一批人來拍,就跟做菜一樣,你一個東北人做湘菜,做出來的也是東北味的湘菜。”
陳思琦噗嗤一聲笑了。
“電影現在已經沒有辦法給大家帶來新的感受了,題材不一樣,東西卻是大同小異的。”陸嚴河說,“看起來長得各種各樣,吃完之後,發現原材料都是一個東西。”
鄔馳說的,卻是一種跟現在電影界對電影的主流理解很不一樣的東西。
不寫實,中二浮誇到底,吵鬨,沒有什麼青春期陣痛,也不做經典的“三段論”,搞反轉。
陸嚴河腦海中想到的,是自己穿越過來之前,很小的時候看過的一部老電影,一個被名字耽誤了的電影。
《初戀這首情歌》。
那就是一個完全不主流的電影,但是看到最後結尾的時候,陸嚴河發現自己整個人都在激動、戰栗,即使知道自己現實中絕對不會跟著他們坐上那條小船,但是在精神世界裡,他跟著他們一起坐上去了。
那是一種精神層次的共鳴和戰栗。
電影,就是現實中站在安全的距離,在精神世界裡冒險、體驗、共鳴。
陳思琦:“可是鄔馳未必有能力去實現他想的東西。”
“但是,他打動了我。”陸嚴河說,“我知道,如果真的從概率上來說,他這麼搞,失敗的概率很大,但是,搞創作的,我還是堅持一件事。”
“什麼事?”
“不看成功率,看人。不信既往經驗,信自己內心的感受。”陸嚴河說,“創作到底能不能成功,真的總結不出規律。現實就是努力未必被認可,信手塗鴉卻也能一夜爆紅,敷衍了事的東西迎上了風口也能起飛,好的東西可能要經曆歲月才能曆久彌新,那我們唯一能信的就是自己的感受。”
陳思琦:“好吧。”
“雖然我還是覺得這不是一個創作者可以隨便更改拍攝計劃的理由,但你有句話說服了我,我們唯一能信的就是自己的感受。”陳思琦說,“既然這樣,那要是真超支了怎麼辦?真讓他自己墊錢嗎?”
陸嚴河:“看他拍得怎麼樣?要是拍出來的東西,我覺得好,那就追加投資,要是真……看走了眼,他隻是說得好聽,那就讓這一次拍攝打水漂吧,停拍算了。”
陳思琦:“嗯,那你其實還是理智的。”
“可彆這麼說,我太不理智了。”陸嚴河笑著歎了口氣,“梓妍姐肯定要罵我了。”
“梓妍姐才不會罵你。”陳思琦說,“現在梓妍姐對於你的每一個選擇、每一個決定,都會非常認真地琢磨、研究,你為什麼會是這樣,會反思她有什麼沒有想到的。”
“不會吧?”
“你低估了你現在對梓妍姐的影響。”陳思琦說。
《大海啊我呸》突然決定要臨時改劇本的事情,竟然得到了陸嚴河的同意。
李超很幻滅。
靈河的人也很幻滅。
為什麼會同意呢?
每個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是鄔馳之前表現出來的才華太多了,讓陸嚴河覺得鄔馳真的未來前途無量,所以無條件地信任他?還是鄔馳曾經救過陸嚴河的命?
整個《大海啊我呸》劇組,都沉浸在一股濃濃的、難以置信的氣氛之中。
但是,鄔馳就跟打了雞血似的,當天晚上就把劇本給改了出來。
第二天,鄔馳把改好的劇本給了李超,頂著兩個大黑眼圈,實在頂不住了,拉開了行軍床,現場用毯子一蓋,直接睡了。
而跟各部門打交道、溝通,現場拍攝的執行,都有更多的部分交給了李超,成了李超的工作。
李超本身就是這部電影的副導演,他被安排這些工作也是理所當然——甚至,某種意義上,李超還得感謝他老師把這麼多實際操作的機會給了他。一個導演,能真正上手執導的機會,實在太少了。
一直到早上十一點。
鄔馳才睜開眼睛。
他整個人跟霜打的茄子一樣,氣若遊絲地坐了起來。
人還沒有真的清醒過來呢,突然,一個女生就衝到了他的麵前。
“鄔導!”
是這部電影的女一號,劉觀纖。
鄔馳被她喊了一嗓子,人都是懵的,“啊?”
劉觀纖眼眶通紅,握緊了拳頭,說:“你要刪我的戲嗎?你要讓江月做女一號嗎?”
鄔馳:“什麼玩意兒?”
劉觀纖說:“大家都說,你改了劇本,把我改成女二號了!你怎麼能這麼做?你這是在騙我,要是一開始你讓我演的是女二號,我才不會接這部戲!”
劉觀一邊控訴,一邊流眼淚。
周圍有人在看著。
鄔馳站起來,撓了撓他亂糟糟的頭發。
“不是,誰說要刪你戲了啊。”鄔馳皺著眉,說:“我是改了劇本,改的是江月這個角色的人設,又不是彆的。”
劉觀纖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問:“真的嗎?我還是女一號嗎?”
“是啊。”鄔馳說。
劉觀纖眼淚停了,哽咽,說:“那好吧。”
她轉身走了。
鄔馳感覺眼前的世界都仿佛在發虛。
李超跑過來了。
“老師。”
“喔,超啊——”鄔馳抬起兩隻手,抓住李超的肩膀。
“讓我扶會兒。”
李超詫異地看著他的老師。
“老師,你怎麼了?”
“我覺得我兩條腿發軟啊。”
“緩一緩,緩一緩。”李超趕緊扶住鄔馳的肩膀。
“上午的戲拍了嗎?”
“正常拍著呢。”李超點頭。
鄔馳放了心。
“誰在散播謠言,說我要把劉觀纖的戲給刪了?”
“沒有啊,我沒有這麼說,但很多人知道你改了劇本的事情了,可能有人造謠吧。”
“這他媽的長了張破嘴呢。”鄔馳唉喲一聲,“頭疼。”
“要不您再歇歇?”
“不行,不能歇了,得趕緊弄了,要不然這部戲沒有按時拍完,得我自己掏腰包貼錢啊。”鄔馳一提起這件事,嘴都在哆嗦。
李超:“……”
“先去看看你拍的。”
半個小時以後,鄔馳坐在機房裡,半晌沒有出聲。
李超略有些緊張地看著他。
“老師,怎麼樣?”
剛才他們迅速地看了一些李超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拍的東西。
李超也不知道自己拍的這些怎麼樣。
雖然在他自己看來,覺得自己拍的比老師的並不差。
現場那些技術部門的人都說他說的話,他們更聽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