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待完此事後,高澄正待繼續處理彆的公務,然而直堂外卻傳來一陣嘩噪聲。他聽到這些騷亂聲後,眉頭頓時一皺,怒聲道:“外間發生了什麼事?”
“是有、有幾位將軍,他們在府前叩拜請見大王……”
一名府員匆匆入堂叩告道。
聽到這話後,高澄臉色頓時又是一沉,拍案怒聲道:“大王征程勞累,正於內府休養,不願召見外人,速速行出遣退。若仍留此滋擾,即刻抓捕治罪!”
他自知這些將領們是聽說了外間各種流言,所以屢屢叩請求見高王,想要驗證流言真偽。除了對高王的生死感到擔憂好奇之外,更多的自然還是擔心他們各自功名勢位會否受到影響。
但高澄維持穩定住當下的局麵已經非常辛苦了,自是沒有閒情再去安撫這些恃寵生驕的悍將們的彷徨心情。更何況高王病情仍有反複,也不適合此際召見群眾。
所以對於這一類的請求,高澄也都懶於正經回應,隻將視作是在添亂,對此自然是沒有什麼好態度。
但旁邊陳元康聽他這麼說後,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晉陽諸將追從大王年久,多有建義之功。歸國以來久不相見,難免是會心中生疑。他們共大王之間除了受用效力的忠義之外,更有相事艱難的情義,該要作何處斷,最好還是請告大王決之。”
高澄聞言後眉頭便微微一皺,陳元康見狀下意識用手捂了捂剛得賞賜的那金像。好在這世子並沒有動怒,隻是指了指案上積卷說道:“此間事務仍繁,待到案事清空,再告大王不遲。”
陳元康那所謂相事艱難的情義,高澄並不是不能體會。畢竟他父親河北發跡之時,他早已經記事懂事了,在此之前也很是過了幾年衣不遮體、食不果腹、漂泊無依的悲慘生活,至今想來都仍曆曆在目。
但能體會並不意味著就認同這種情義,在高澄看來,無規矩不成方圓,沒有尊卑又何以定綱常?
相對於虛無縹緲的感情,他更習慣也更擅長以權術法令來管束群眾。對於父親濫恩於舊情的做法都有些不能認同,認為是有亂國法。他們父子造業雖然是有賴這些鎮人之力良多,而這些鎮人也都仰借他們父子經營之功而高官顯爵,彼此間實在談不上有什麼情義深厚的可以混淆國法。
府員們自知世子對此事本就不耐煩,故而也不敢再來打擾,隻能匆匆退出堂外去,然後再到府前勸告那幾名跪拜此間的將領們退走。
城中流言已經傳揚多日,都在說高王已經是凶多吉少。見不到高王,這些將領們自然不甘心就此退去,而再看向這幾名府員時,臉色頓時也變得有些不善,紛紛破口大罵道:“某等受高王驅使奮勇殺賊時,爾等又在何處?如今你等刀筆小吏於府上環擁主上,卻將某等心腹屏除府外,著實該死!”
說話間,這些將領們更加激動,竟然直接將這幾名府員捉將過來提拳便作毆打,使得府前場麵頓時更加嘈雜。
晉陽之亂結束後,丞相府內外警戒本就加倍森嚴,聽到此間鬥毆聲傳來,府中頓時又湧出一隊甲兵,為首一個三十出頭的將領正是世子高澄的親信都督、衛將軍斛律光。
眼見這些悍將竟然敢當中毆打丞相府屬官,斛律光自是不敢怠慢,忙不迭喝令甲士們入前將動手將領抓捕下來,同時喝令驅散其他圍觀群眾。
但事情卻並沒有就此了結,這幾名將領各自也都擁有親友部曲,眼見他們被抓捕起來,其他人自然想辦法搭救,於是很快便有越來越多的人向丞相府前湧來。
大軍自玉璧前線撤回後,本就沒有完全遣返各自駐城,仍有許多留駐於晉陽周邊。隨著丞相府前騷亂越來越顯眼,向此圍聚過來的群眾也飛快增多,很快便達到了數千之眾。
當這一情況再次傳入直堂中時,高澄頓時也有些傻眼,不敢再做等閒視之。他倒不是真怕了這些兵眾聚眾作亂,隻是擔心府外的騷亂滋擾到內府,本待親行出鎮撫群情,卻被陳元康眼疾手快的勸阻下來,並作進言道:“當此際群情洶洶、堵不如疏,世子若應許此群眾呼聲,徒折威望,事態卻未必轉好。不如速速召請人望隆重的宿將,諸如大司馬等如此平複眾情。”
高澄聞言後便點點頭,當即便著員往斛律金府上去傳召其人,而自己則入內堂披掛甲胄於身,旋即便扶刀站在堂前以待後續變故。
可是很快內府便有人入此傳達高王召見,高澄本不欲驚擾到父親休養,卻不想還是沒能免於此,隻能硬著頭皮往內府行去。
內府寢室中,經過多日休養,高王雖然仍未康複如初,但眉眼五官的扭曲已經好轉許多,口齒語言能力也稍有恢複,正在兩名侍婢攙扶下於室中踱步,抬眼見到高澄全副披掛的走入進來,臉色頓時一沉,怒聲喝道:“自家門戶之內尚且不敢解甲,共我故卒舊士們竟如此不能相容?”
高澄自不與父親爭辯,聞言後隻是低頭道:“我本不欲將事滋擾阿耶,但這些驕兵悍將委實目無法紀,欺我新執府事,竟然敢在府前毆打屬員,若不作威嚇之,恐怕他們不肯恭伏。阿耶不喜此態,我立刻卸甲出府良言悅服群眾。”
高歡聽到這話後才麵色稍緩,旋即才又說道:“此諸徒眾久經我手養之,一時間難適新令也是難免。我今仍在,尚可為你馴之。群情能夠附我,是你們兄弟的福氣,珍之重之,勿棄勿失!”
說話間,他便著令侍女為他穿戴衣袍,並示意高澄入前來攙扶著他登上步輦,然後便在前後眾衛士們拱從之下直往府前而去。
此時的大丞相府前,放眼望去儘是湧動的人頭,隨著暮色降臨、視野受限,幾乎都望不到邊界,聚集了恐怕得有上萬將士。
斛律金、厙狄乾等宿將們聞訊趕來,忙前忙後的一通勸告安撫,也僅僅隻是維持場麵暫時不亂,卻根本勸散不開這些渴望拜見高王的將士們。
當高王乘坐的步輦出現在府門內時,原本還是人聲嘈雜的府前很快便鴉雀無聲,旋即自前往後眾將士們紛紛跪拜下來,並都喜悅的高聲喊叫道:“大王安康,大魏有福!”
望著這些忠誠精勇的將士們,高歡眼神中也是異彩流轉,隻可惜如今的他已經難再如信陽舉義當年登高誓師、激勵士氣,隻是顫抖著嘴角吩咐道:“速取酒食,於此、於此犒饗群眾!”
是夜,丞相府外燈火通明,上萬將士圍繞著一處處篝火席地而坐,分食著火架上的烤肉,傳飲著酒甕中的美酒,各自都喜樂不已,忍不住便暢談前事。高王的露麵讓他們之前各種彷徨擔憂一掃而空,自信滿滿的期待著在高王的帶領下繼續建功立業。
府前大帳中,眾將也都齊聚此間環拱著高王,高王不顧世子的勸阻,連連舉杯回應眾將祝酒,酒至酣處,他指著鄰席斛律金笑語道:“此夜樂極,大司馬能為歌否?”
斛律金聞言後連忙站起身來,望著高王較前清瘦許多、仍是病態憔悴的臉龐,眼眶便微微泛紅,深作一息之後,便開口唱起了悠揚的歌調:“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高歡也敲案唱和起來,唱著唱著,淚水便從眼角滑落下來,幾欲捧杯將酒送至唇邊,但那顫抖的手臂卻隻將酒水儘數灑落於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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