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巷,在單將軍廟的西邊,鬼市子的東邊。
距離土市子這個汴京城最熱鬨的地方非常近,騎馬的話一刻鐘就能來回一趟。
司馬光騎著馬,自土市子過來,整整三條街上,都是人滿為患。
到處都是擺攤叫賣的百姓和來來往往的市民。
滿大街都是瓠羹店,不管走到那裡,都能聽到瓠羹店門口的那些孩子的叫賣聲:“撓骨頭!撓骨頭!”
濃鬱的羊肉味道,混合著數不清的塵土,一起衝進鼻子裡,間雜著販夫走卒們的汗臭味,以及無數牛馬牲畜的糞便味道,一起湧入鼻腔,這酸爽實在是難頂!
這幾條街特彆難走!
尤其是每一條街道之間的十字路口,總能看到那些載著幾千斤的貨物,被七八匹挽馬牽拉著的太平車,緩慢而吃力的走著,稍不留神,它們就會直接停在路上,將整條街道堵死——這些龐然大物,是汴京交通堵塞的罪魁禍首。
一旦發生堵塞,開封府的鋪兵們,便拿著棍棒上來,就是一頓嗬斥。
但他們隻是做做樣子,催促一下而已,並不敢真的對那些太平車做什麼?
誰都知道,能用太平車運貨的,隻能是這汴京城裡奢遮的大戶!
這些大戶,家家戶戶都娶了縣主,和宮裡麵有著繞來繞去,說不清的關係。
好在司馬光是重臣,所以他出門時有元隨開路,在七八個元隨開路的情況下,雖然遇到了幾次擁堵,但每次問題都不大。
所以雖然多花了些時間,但總算是順利的穿過了這些繁華的街道,進入了榆林巷中。
一進榆林巷,一切就截然不同。
來來往往的行人沒有了,嘈雜的聲音也沒有了,空氣中甚至出現了花草的芬芳。
道路上更是乾淨的連落葉也沒有多少。
此時已是華燈初上,榆林巷裡的人家,家家戶戶都掛起燈籠,星星點點,好似漫漫星河。
到了呂宅邸前,呂希哲就迎了上來,對司馬光拜了一禮:“希哲見過相公!”
然後又和範祖禹拱手一禮,笑道:“純甫也來了?”
範祖禹不敢受禮,連忙回避,然後才拜道:“原明,許久不見,甚是想念,未知泰山大人近來身體如何?”
嗯,範祖禹是呂公著的女婿。
婚事是把他撫養大的族伯祖範鎮親自和呂公著談的。
“有勞純甫掛念,家父一向還好……”呂希哲回答,然後問道:“範公近來如何?”
“勞原明掛念,家祖雖年邁,卻依舊康健……”
“這就好……”
寒暄過去,呂希哲領著司馬光、範祖禹,開中門而入。
趁著進門的空擋,呂希哲對範祖禹道:“今日諸位長者燕飲,我等小輩不如另聚一處?”
範祖禹拱手道:“固所願爾!”
他知道,今天晚上肯定很熱鬨。
搞不好會吵起來!
像他們這樣的小輩,最好離遠一點,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等這些元老吵完了,再去他們麵前拜謁。
……
呂公著穿著寬大的士大夫袍服,坐在椅子上,聽著台上柔媚、委婉的女子小唱。
所謂小唱,乃是汴京城近幾十年興盛的一種演唱手法。
雖然在誕生之初被士大夫們批判‘靡靡之音,甚於鄭衛’。
但架不住年輕人喜歡,而等這些年輕人老了。
比如說,呂公著這樣的人老了,曾經被批判的東西,也就隨之登堂入室。
今天,為了讓元老們好好談一談。
呂公著特意派人去桑家瓦子裡,請來了桑家瓦子的四個台柱子:李師師、徐婆昔、封宜奴、孫三四,來他府上演唱。
也是為了萬一考慮——萬一吵起來,小唱聲音大約可以壓過。
“相公,司馬公到了……”
正聽著小唱,一個下人來到他麵前稟報。
呂公著點點頭,理了理衣冠,站起身來。
沒多久,他就見到了好些年沒見的司馬光的身影。
“君實……”呂公著露出笑容,迎上前去,拱手拜道:“經年未見,風采依舊,誠為可喜!”
司馬光拱了拱手,裝作沒聽講耳朵裡的靡靡之音,拜道:“晦叔也是風采不減當年啊!”
兩人寒暄完,呂公著就拉著司馬光的手,坐到了院子裡的椅子上。
“今日下午,宮中降下了旨意,命我後日上午,延和殿便殿陛見……”在台上女子的柔媚小唱聲中,呂公著對司馬光說道:“君實已陛見過兩宮和少主了……“
“正好,其他元老還未來不如和老夫說說……”
“坊間傳聞,可是真?”
司馬光點點頭:“不瞞晦叔,坊間傳聞不止沒有誇大,以老夫之見,甚至未及少主聰俊仁孝之一半……”
呂公著沉吟片刻,然後問道:“既然如此,那君實為何要一意孤行?”
“少主既然聰俊仁孝,自能知善惡,辨忠奸……”
“身為臣子,倘若以為自己的才智,在主上之上……”呂公著意味深長的說道:“此取禍之道也!”
呂家能從呂蒙正迄今,代代出宰執!
甚至能逆著熙寧變法,兄弟兩人輪流執掌樞密院。
這不是僥幸,而是實力!
一種對自身地位和自己角色的清晰認知的實力。
在這個實力的基礎上,呂家長袖善舞,在四代不同性格的帝王麵前,都能得到重用,也都能得到信任。
司馬光搖頭道:“正因為少主是如此聰俊仁孝,我輩士大夫才更應該在君前,堅持正道……”
“不然,若少主身邊,沒有君子正人,反而被小人邪黨的言論充斥……”
呂公著聽著,知道要是讓司馬光繼續講下去,他就又要鑽牛角尖了。
於是故意假作理解錯了司馬光的意思,於是點頭道:“君實之言,老夫亦深以為然!”
“少主身邊,確實應該多進君子人物……”
司馬光楞了一下。
呂公著卻自顧自的繼續說著:“經筵官,應當儘用正人君子!將那等小人邪黨,統統逐出汴京!”
司馬光被呂公著這一打岔,本來要說的話,堵在了喉嚨裡,然後不由自主的點點頭。
確實!
天子教育,至關重要!
大行皇帝就是因為被王安石蠱惑,才走了邪路。
現在,天降一個這麼聰明的少主,自然,要將王安石的三經新義和字說統統杜絕在外。
至少在少主親政前,不能讓其接觸到。
就是……似乎有些難度!
司馬光已經知道,少主會自己一個人在福寧殿看大行皇帝遺留的手書、奏疏和批示。
他記憶力很好,據說看過的就沒有忘記的。
而大行皇帝的手書、批示裡,豈能不提及王安石?
於是,點頭道:“晦叔之言,老夫深以為然!”
“確實應該將那等小人邪黨,從天子身邊儘數逐走!”
尤其是蔡卞、許將、陸佃這樣的人!
他們可都帶著侍講、侍讀、講書之類的頭銜。
不把他們趕出去,天子身邊就不得清淨!
呂公著看著司馬光的樣子,他微微籲出一口氣,他太清楚司馬光的性子了!
不能逆著他說話,得順著他的想法,他的思路。
不然他就會和人強起來!
當年,王安石就是用那一封《答司馬君實諫議書》徹底點燃了司馬光的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