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見狀,紛紛起身,持芴謝罪:「臣等死罪……乞兩宮慈聖降罪!」
自古主辱臣死,自然主憂臣慮。
如今,天子為受災百姓而流淚、傷心。
那責任肯定在他們這些宰執、元老身上。
簾中的兩宮,沒有接他們的話,太皇太後隻是自顧的說著:「老身和太後,都隻是婦道人家,對天下事知之甚少。」
「公等髃臣,皆是先帝股肱,社稷重臣,定有良策,可解此事。」
「還請諸位髃臣,暢所欲言,勿有顧忌。」
群臣聽著,都是躬身不語。
就連文彥博,也牢牢的閉著嘴巴。
這就讓馮京很奇怪了。
他看了看自己身邊站著的張方平,又敲了敲在前麵的文彥博。
雖然有些奇怪,但馮京還是沒有按捺住自己內心的衝動,上前一步,持芴道:「奏知兩宮慈聖,臣先泰山、故司空、韓文忠公,曾於慶曆七年安撫京東流民五十萬,期間寫有諸多條例、文章,皆彙編為一書曰《青州振濟策》。」
「今其原稿,在其子紹庭之手,若慈聖恩典,可招紹庭入宮,或能有益於淮南事。」
簾中的兩宮聽完,似是商議了一番,然後太皇太後道:「善!」
「便有勞馮卿去取來此書,明日獻與官家。」
馮京一聽傻了。
劇本不是這樣的啊?
難道不應該是馬上遣使去他嶽父在京城的宅邸取來那本書嗎?
為什麼要等到明天?
為什麼是他去取?
馮京有些不懂。
但很快,他就懂了。
因為在這個時候,文彥博回頭,給他使了個眼色。
這個眼色讓馮京很不安,趕緊俯首謝恩。
然後,馮京就聽到了張方平的聲音。
「奏知兩宮慈聖,老臣惶恐,鬥膽以為,方今天子禦極雖不過年許,然聖心仁德,有古先王之風;聰俊果決,有祖宗之佑;愛民如子,得二聖之親教。「
「今陛下聖心傷於淮南災情,憫百姓之苦,則必有恩典,加於淮南。」
「老臣死罪,敢請慈聖在此,候陛下醒轉,先降德音,再定條貫。」
張方平的話音剛落,左相韓絳就已經拜道:「老臣附議。」
然後是尚書左丞張璪:「臣附議。」
「臣附議!」知樞密院事李清臣持芴而拜。
尚書右丞鄧潤甫緊隨其後:「臣附議。」
而右相呂公著,過了好一會,才施施然再拜稽首:「臣附議。」
於是,門下侍郎李常、同知樞密院事安燾等人開始站隊。顯然,朝中已經悄然劃分出了兩個派係。
左相派和右相派。
這是馮京在河南府所不能發現的事情。
而在這個問題上,兩派宰執,都讚同了張方平的話。
什麼情況?
馮京猛然醒覺過來,抬起頭,看向他身前的張方平,暗罵一句:「老匹夫!」
為什麼?
因為馮京發現,自己好像被張方平坑了。
因為張方平的這一席話,直接將他架在了一個極為尷尬的地方——他前頭才奏請兩宮慈聖,要去他老丈人那裡請來當年老丈人在青州賑災時總結寫下來的《青州賑濟策》作為藍本來主持淮南安撫。
結果,張方平立刻跳出來,請求兩宮等待官家醒轉,再請旨,有了旨意大家再按照官家的旨意來商議,怎麼做這個事情。
換而言之,張方平是踩著他馮京馮當世在這邊演忠臣!
張方平是忠臣的話,那他馮當世是什麼?女乾臣嗎?
馮京頓時冷汗淋漓。
他雖然沒有聽過‘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這句話。
但是,趙官家們敏感多疑的性子,他還是清楚的。
這要是因此得罪了那個小官家……
馮京趕緊縮了縮脖子,再不敢出聲。
但有個事情,他有些搞不懂了。
當今官家,聰明、仁聖、寬厚之名,天下皆知。
他也聽說過,這位少年天子的諸多事跡。
可問題是……
這是救災呀!
而且,涉及淮南路這樣的卡在大運河關鍵節點的地區的救災大事。
不是汴京城裡過家家。
這些宰執大臣、元老重臣們,就願意跟著小官家的指揮棒轉?
他們不怕出問題嗎?
還有文彥博,為什麼不出聲質疑?
當年六塔河的教訓還不夠嗎?
趙官家們一拍屁股就做出來的決定,害死了那麼多人,還不夠?還要跟著他們瞎胡鬨嗎?
馮京是親身經曆,並參與過當年的六塔河之議的。
他也是親眼看著,歐陽修等反對回河的大臣們,在禦前據理力爭,甚至擺出了數學模型——然欲以五十步之狹,容大河之水,此可笑者,又欲增一夫所開三尺之方,倍為六尺,且闊厚三尺而長六尺,自一倍之功,在於人力,已為勞苦。雲六尺之方,以開方法算之,乃八倍之功,此豈人力之所勝?是則前功既大而難興,後功雖小而不實。
然而,仁廟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就是要一意孤行,終於釀成了延綿至今的大禍!
黃河直接決堤,咆哮著變成了二股河!
而當今天子,雖然聰俊,但在賑災、救災的事情上恐怕也未必能聰明到哪裡去。
證據就是——先帝也在回河上栽了大跟頭!
熙寧回河,再次重蹈六塔河的覆轍。
河北至今,依然沒有恢複元氣!
先帝尚且如此,先帝教出來的小皇帝,還能強到哪裡去?
所以……
現在是什麼情況?
馮京真的有些不懂了。
他哪裡知道,元老
宰執們,之所以肯相信趙煦,並且一致要求,要等他醒來,得了指示再來商議這個事情。
這是有原因的。
在過去的這一年半的事件裡,趙煦一直在朝中表現出了極為合作、且願意聽得進意見的姿態。
隻要是他在場的聽政,不管什麼事情,他也願意聽一聽不同意見,然後請大家議一議。
甚至,還在執政難產的時候,發明出了宰執提名,待製以上大臣廷推的政策。
將大宋與士大夫治天下的國策,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反倒是兩宮,特彆是太皇太後,有時候會依著自己的脾氣,一意孤行的做事,實在是有失士大夫之心!
其次,則是趙煦已經在相關方麵,出了成績了。
去年河北清淤,就做得很好,可謂成績斐然。
特彆是東流道,經過清理後,今年一年,黃河都很安靜——雖然這與上遊降水減少有關。
但成績就是成績!
而今年,宋用臣再次掛帥率軍南下救災,也同樣做出了成績。
隻花了兩百萬貫,就基本穩定了淮南,特彆是大運河這條動脈。
皇帝肯聽勸,還特彆願意征求專業人士的意見和建議,讓專業的人去做專業的事情。
同時,他在這方麵還有成績。
不請他出來難道在這裡聽兩宮拍屁股做決定?
當年的六塔河,可差點沒把大宋乾崩!
無論是宰執,還是元老,都不希望再來一次了。
但馮京在七月中旬才入京,哪裡知道這些事情?
好在,文彥博見他的模樣,就悄悄的對他輕聲提醒了一句:「當世啊,若想留在朝中,以後還是要少說話,多做事。」
和其他人不一樣。
文彥博在一開始,就感覺味道很不對!
他現在嚴重懷疑,當朝的官家,在穿老劉家的衣服,而且還是漢高祖、漢太宗、漢昭烈帝的衣服。
尤其是今天,這一場好哭。
怎麼看都像是漢昭烈帝的基操。
不過呢,文彥博會將這個事情,埋在自己心裡麵,帶到棺材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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