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記得那些來自第十一軍團的死亡天使。
那些群星中最為無情的戰爭機器:對於戰爭,他們比鋼鐵之手更為細致與縝密,對於生命,他們比鋼鐵勇士更為漠視與冰冷。
他還記得他們,那些帝皇會下最無情,最理性。最信奉邏輯、物理法則與因果關係的高效戰士,他還記著他們的身影。還記得他們的舉措,記得他們的麵孔,記得他們的一言一行,殺伐果斷。
他同樣記得,在最開始,他們並不是這樣的。
在那位【最純潔的】的原體回歸軍團,並帶來了他那些無限血腥與嚴苛的邏輯之前,第十一軍團曾經是一個多麼和藹,多麼理性,多麼友善的力量啊。
可惜,一切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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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慨著,感慨著命運的反複無常,感慨著世態炎涼。在這種感慨中,他抓緊了手頭的文件,低著頭,行走在了這條已經有些肮臟破舊的走廊之中。
走廊儘頭那裡的看守者為他打開了門,向他打著招呼,叫著他的名字。
他快步的穿行了過去,側著頭向看守者問好,向那些他所熟悉的人問好,就像在這之前的每一天一樣,就像之前的,在這個世界上的每一段嚴肅、沉默、壓抑且死寂的日子一樣。
“榮光。”
他們回答著,他們訴說著,他能很清楚的確定,自己聽到了這個詞語。
那似乎是一種拙劣的妄圖鼓舞士氣的口號,又仿佛是什麼特意設置的通關密語,但恍惚間,他們又好像什麼都沒說,就仿佛那些話語隻是他的錯覺。
他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的意識有些模糊,也許他昨天晚上不該熬夜的。
推開門走了進去。那裡是一間再混亂不過的內務部辦公室,各式各樣的印章、信件與官帽堆積成了一座小山,到處都能聽見故作威嚴的嗓音在一遍又一遍的強調著無以計數的芝麻小事:衛生、紀律、彙報、表格、風氣……
“榮光。”
他又聽見了這個聲音,似乎有誰在他的耳旁不斷的著重的強調著這個詞彙,就仿佛那些滾圓的上級將下一次公眾活動的主題擺放在他們麵前的投影板上。
但這一次,他似乎聽到了一些不一樣的聲音,那不是讓他感到熟悉的談吐之聲,也不是什麼從牆外傳來的汽車經過或者貨物裝卸的聲音,同樣不是房間裡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在爭吵著話題,那是一種他沒有聽過的聲音。
就像一種最為遙遠的,最為飄渺的,但又是為美妙的歌聲。
他喜歡聽。
拉斯托晃了晃頭,讓自己的意識重新清醒起來,他感覺自己仿佛還在睡夢中一般,就好像還是待在他那個隻有三米見方的狹小隔間之中,躺在那張又硬又冷,還很潮濕的床上,縮在他的被子裡麵,沉浸在夢中。
這可不行,現在還不是休息的時候,他可不想挨罰。
不,不能困倦。
他低著頭,行走在堪稱是一團亂麻的房間之中,躲避那些行色匆匆的大人物,他們的手裡同樣拿著一摞又一摞的文件或者訊息,不過那些都是價值連城的東西,而不是像他手裡的這些。
這些東西唯一的價值就是送到他的上級手中,然後被隨手的扔進垃圾桶裡,而他的工作就是傳遞這些垃圾。
他低著頭,繼續被那些各式各樣的聲音所環繞,他的上級來到了他的身邊,把一摞厚厚的文件砸在他的臉上,他咆哮的聲音就宛如一個浮腫的破舊氣囊被硬生生的扯開了一個口子一般。
他沒有回話,隻是一張一張的撿了起來,沉默的將它們全部修改好,儘管他知道他不會得到任何反饋。
聲音還在繼續。
那些低沉的咆哮聲,那些嚴苛的命令聲,那些蠻橫的訓斥聲,那些從各個角落中所傳出的小道消息與對前線的揣摩和妄加猜測。
他們說那些異形的艦隊其實很近了,有的說它們就在這個星係的曼德維爾點之外。還有的說戰爭其實早就在他們旁邊的那個世界上爆發很久了。
他沒有仔細的聽,也沒有去參與任何的討論,他一直被困在一種近乎於夢境的情況中,以一種麻木的姿態處理手中的事情,直到他的工作被下一個人所接替。
他走在街上,想要走回到那個可以被稱之為【家】的隔間,看守者似乎在和他打招呼,又似乎說了什麼話語,但他沒有聽,也沒有記住。
他抬頭,看到了那個無比昏暗的恒星在散發著自己的光芒,宣誓著對這個星係的主權,而在那些光芒之下,是一些腥臭的屍體,他們被高高的掛在了路邊,上麵掛著牌子,寫著【逃兵】以及【謠言散播者】。
還有【榮光】。
他看見了那些詞彙。
而在這些屍體旁邊,廣播中一遍又一遍重複著那些激勵人心的口號與歌曲,一遍又一遍的訴說著他們是駐守在太陽星域之外的,對抗異形的最後一道防線。
就像是為了更好的印證這些觀點一樣,在這些廣播的最上頭,無窮無儘的陰影占據了這個世界的蒼穹,他們說,那是軌道空間站與防禦陣列,他不明白了那些都是什麼東西,他也從未見過。
他也是防線的一份子。
但他從未這麼覺得。
他搖搖晃晃的走回家,既沒有去吃東西,好像也沒有去喝水。他隻是一頭栽在的床上,想要好好的睡一覺,做一個真切的夢。
“榮光。”
他又聽到了這個詞。但在反應過來之前,他就已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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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一次醒來,似乎是在十個泰拉標準時之後。
他睡過了頭,但是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申飭的信件沒有被送到床頭。也沒有那些麵色嚴肅的清查人員闖進他的隔間中,把他拖走。
他甚至感到了一絲慶幸。
他依舊沒有選擇去吃東西。也許在出門前,他隨意的灌了自己一口水,然後走在大街上,步履匆匆的向著自己的工作地點走去。
街道上的人比起昨天要多了不少。他看到了一些軍人。他們穿著綠色的軍裝,這是不常見的,因為在以前的日子裡,軍人總是待在軍營裡,他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到街上來。
他們似乎也並沒有在執行什麼任務,因為他們在走來走去的,他們似乎在說什麼,快速的,低聲的說著什麼,就仿佛進食的蝗蟲在蠕動著自己的口器,用一種本能的態度去訴說這種言語。
他走過那個拐角,來到了自己的工作地點,也許是錯覺,那個拐角處的警衛人員今天好像不在,但是那些看守者還在,他們的褲子和衣服似乎有些臟的,上麵能看見一些暗紅色的汙漬。
沒有去過,也沒有去問。他甚至沒有對他們回複。他甚至沒有回複他們的問號。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進行著自己的自己的工作。他感覺自己清醒了一些。但依舊能有那種疲憊的感覺。
身旁的人還在聊天,他們竊竊私語著,說著前線又撤下了一批軍隊。這批軍隊穿著綠色的軍裝,他們似乎是被強行撤下來的,而不是正常的輪休或者休整。
他依舊沒有參加討論。而是專注著他手頭的那些廢紙,在某些時候,窗外傳來了短暫的槍聲,還有互相推攘的聲音,有些人跑去窗邊看,然後就被粗暴的揪走,讓原本就亂糟糟的房間變得簡直如同一座被炸翻的雞窩一般。
他的上級的咆哮簡直是前所未有的,他就如同一座移動的火山一般,在整個辦公室的每一個角落裡肆意的宣泄著自己的怒火。
他的上級在揮拳、怒吼、惡毒的詛咒著每一個人,那些文件和隨手能碰到任何東西都被他化作了武器,在房間中乒乓作響。
他冷眼旁觀著。
他低著頭,默默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然後又一次的走回了自己的隔間,在路上的時候,他看到了地麵上那些鮮血。還有那些綠色的以及其他顏色的碎片。
他再一次抬起頭,想要看看那些被掛起來的乾屍,但發現有些已經看不見了。
“榮光。”
他又一次聽到了,這一次無比的清晰,他隻覺得自己又陷入了一種彆樣的疲憊之中。
那聲音還在響起,就像是一個悶熱的夏日的午後,在一望無際的低沉烏雲之中傳來了一聲無比緩慢的,讓人感到壓抑的雷鳴。
他感到有些不對勁,一種趨利避害的聲音在提醒著他遠離,他抬起腳,想要走回自己的房間。
但就在此時,他聽見了街角傳來了一些粗暴的響聲,那是兩隊人馬在互相毆打與射擊,其中一隊正是他白天所見到的那些綠色軍裝的人物,他們在和另一夥軍人對峙廝殺著,一個接一個倒下,鮮血順著地麵,流到了他的腳邊。
他應該走了。
他如此想到。
但最終,他還是決定再看一眼。
看著那些鮮血,看著鮮血的儘頭那些倒下的屍體:他們的麵色是同樣的蒼白,他們瞳孔即使在死亡那一刻依舊掙的滾圓,直勾勾的盯著天空,這些已死者全都在張著嘴巴,屍體壘成了一座小丘,就仿佛是這座鋼鐵城市之中又有一個新興的地標。
那些殺死他們的士兵似乎並沒有興趣去處理他們的屍體,他們很快就走開了,任憑那些屍體在那裡壘成一座不詳的紀念碑。
他感到有些奇怪,但是在下一秒,他就不再感到奇怪了。
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為什麼要處理那些屍體?
他繼續看著他們,看著那些屍體:在這一刻,他們相貌似乎一模一樣。他似乎能看到他們的嘴巴在微微張起。似乎在說著什麼。
他知道他們在說的什麼。
“榮光。”
這一次,是他在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