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幽魂的口齒含糊不清。
“也許,這就是健康飲食的意義所在:我今天才明白這一點。”
在三口兩口解決了自己懷裡的自助餐之後,依然感覺到饑餓的午夜幽魂將袋子拉到了身邊,在裡麵隨意地翻找著自己的下一盤菜:而選擇是前所未有的豐盛。
一種沒有見過的竹子,同樣種在了走廊兩旁,成為了奢侈的浪費品,不過不同的是,它沒有種在土裡,而是在滿是水的玻璃瓶裡。
咬了一口,味道平淡。
一顆真菌,從他巢穴外麵的潮濕邊際處撿來的,有著一種非常漂亮的黑色與暗灰色的組合,菌肉是白色的,有著明顯的纖維狀灰色花紋,似乎是鵝膏菌。
吃了幾個,味道馬馬虎虎。
一塊剛剛開始變質的牛肉:這可是好東西,雖然不知道被誰用刀叉攪得亂七八糟,還被胡亂地啃了幾口,但是午夜幽魂從來都不會嫌棄這種小事。
三兩口下肚,味道還算不錯。
就這樣,午夜幽魂倚靠在了巢穴的牆壁上,把各種各樣的廚餘垃圾與沾滿泥土的植物擺放在了自己的兩手之間,讓他看起來就仿佛是一位在盛宴中挑挑揀揀的偉大帝王一般,而那些在腐爛菜肴中蠕動的蟲子則是掐媚的寵臣,是蹩腳的宮廷小醜,他抓住了它們,露出了諷刺的笑容,毫不介意地一並扔進了自己的肚子裡。
“那麼,我們又該從哪裡開始說起呢?”
津津有味地品嘗著盛宴,午夜幽魂時不時地舔著手指,回憶著那些腐爛佳肴的味道,這些餐點遠比他在諾斯特拉莫上吃得任何一頓飯都要更讓人難忘,對於他迄今為止的生命來說,甚至算得上是某些難以想象的奢侈與糜爛了。
在飽餐一頓所帶來的難得好心情之中,午夜幽魂的話語都要為之輕快不少,他向著不存在的客人露出了笑容,在心中慢慢地規劃著自己講述故事的節奏。
“其實總的來說,主管先生,在遇到你的第一時刻,我曾一度陷入了某種茫然之中:因為我從來沒有審判過貪汙的罪責。”
“說來有些愧疚:在諾斯特拉莫的每一座城市裡,貪汙實在是一項上不了台麵的小打小鬨,我每天都要處理一些更為重要的罪行,所以當我看見了你是如何在你的日記中記載著你的罪行的時候,我其實是猶豫了一下的,因為我並沒有這方麵的經驗。”
“就像你在日記中寫的一樣:當你開始執掌這艘戰艦上所有凡人的後勤補給的第三年,你就開始聯合一些親近的下屬,一起在後勤物資中做著手腳。”
“有時候,你會把鵝肝旁的五片檸檬片削減一片,有時候,你會悄悄地從果盤中扣下一兩枚橄欖,當然,你最得意的把戲還是從士兵晚飯所需要的每顆蛋類裡麵,抽取一點蛋清,私自地截流。”
“雖然從個體來看,這樣的克扣無關緊要,但是鑒於你所負責的後勤本身具有的龐大基數,所以積少成多之下,短短幾年的時間裡,你就積攢了一筆可觀的財富,數千個軍用水果與其餘物資就這麼不知不覺地消失了,它們沒有出現在垃圾場裡,而是出現在了一個從未被報備過的倉庫裡麵。”
“就像你在日記中悄悄向帝皇懺悔的那樣,你很清楚這是一種與偷竊無異的貪汙,但卻能夠滿足你奇怪的盜竊癖好,所以當你將一部分錢財贈與了親信,換來他們的幫助之後,你把剩下的贓款通通郵寄給了你成長的那家孤兒院,你驕傲地看著它的規模擴大了數倍,並向那位親手撫養你長大的女士誇耀著自己的成功與地位,卻從不肯解釋這筆錢到底從何而來。”
“而這一切,毫無疑問,都是一種罪行,就像你在你房間裡的帝皇雕像麵前懺悔的一樣,這是一種貪汙,而貪汙本身就是一種盜竊,至於盜竊,毫無疑問就是犯罪。”
“更糟糕的是,你的贓款被送到了那些毫不知情者的手中,你的欺騙與虛偽讓他們在無意中成為了你的從犯,成為了一場盜竊活動的最終受益者:你以為這很高貴?恰恰相反,這是一種可怕的玷汙。”
“你也知道這一點,不是麼:那家孤兒院本著一種最可憐的善意將你養大,但你能夠回饋它們的隻有惡意與謊言,你得到的薪酬不可謂不豐厚,你也的確把其中的大部分贈給了孤兒院,這足以讓他們從容地運轉下去,但你偏偏還要給他們更多,給他們你的贓款。”
“你欺騙自己,你覺得這是為了讓他們擁有更多的貯備,以備未來的不時之需,但是你的內心深處非常清楚自己的想法:你隻是想要找一個陌生人,一個足夠讓你信任卻又一無所知的陌生人,來緩解你心中的罪惡,來釋放你的壓力。”
“你在懺悔中說,你是在一種渴望他們變好,又渴望他們與你繼續在一起的矛盾與焦灼中,將一筆筆錢寄了回去:但這是錯誤的,你的行為不可能是一種善良與罪惡的混合:因為這種混合本身就是不可能存在的,世間隻有善行和惡行,而像你這樣的有罪者,既然身負著原罪,又怎麼可能做出善行。”
“你那虛偽的善良,你那口口聲聲對於孤兒院和他們的【愛】,都隻是一種欺騙而已,你不但欺騙著他們,還欺騙著自己。”
“這是第二種罪:詐騙。”
“它與偷竊是同等的,與謀殺和強奸也是同等的。”
“因為它們都是罪。”
“因為在這世界上,無論是謀殺者、強奸者、還是像你這樣的偷竊犯與詐騙犯,你們都有著同一個名字,同一個罪責:有罪者。”
“你們並無不同。”
“在我這裡,就是這樣,因為審判的結果隻會有一個。”
“所以,我來到了你的身邊。”
“我為你而來。”
“你恐懼、哭泣、求饒,把我看做是索命的死神,在抽泣中叫喊著你的那些養育者的名字,直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這就是你作為有罪者,理應得到的懲罰,而我實現了這一切。”
“你的死亡是有價值的:你看到那些底層船艙的土著在目睹到你的屍骸的時候,他們的瞳孔中散發著什麼樣的光芒麼?”
“那是恐懼。”
“是秩序的根源。”
“是文明的。”
“是救贖的福音。”
“你是有罪者,你的死亡是理所應當的宣判,但是在我的努力與技巧之下,你的死法又成為了從根本上阻止無數犯罪的標杆,讓更多的潛在有罪者在恐懼中收起了他們的惡念,從這一點來看,你的死亡擁有著巨大的價值。”
“不用感謝我,主管先生,因為這正是我的使命。”
“我為此而來,來到了這艘陌生的戰艦之上,繼續著我在諾斯特拉莫那告一段落的事業,我在那裡取得了成功,在這裡,一切也不會有更多的不同,甚至會更為順利與快速一些,畢竟我已經有了足夠的應對經驗,與力量。”
“你和你的親信,是第一個。”
“我也真誠的希望,你們會是最後一個。”
……
他又說謊了。
午夜幽魂閉上了眼睛,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臟再一次的加速,這讓他有些煩悶,又讓他想起了某些被遺棄的記憶和思考。
其實,早在他登上了這艘戰艦的第一刻,他便已然將這裡視作了下一個諾斯特拉莫,一片即將被他帶來秩序的廢土。
但他很快就發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比起他的故鄉,這座戰艦上的人類實在是太過於狡詐與虛偽了,在他們的自我包裝之下,午夜幽魂竟找不到可以繼續進行大規模審判的理由。
一種類似於【等價交換】的情況彌漫在戰艦的甲板上,每個人似乎都習慣於通過自己的努力得到毫無克扣的報酬,並以此為幸福,他們隻需要完成崗位上的工作,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絲毫沒有露出他們內在原罪的機會。
也正是在這樣的條件中,後勤主管的【貪汙】才被午夜幽魂看在了眼中:原本在諾斯特拉莫,他是沒有時間花費在這種小事上的,因為諾斯特拉莫那根深蒂固的貴族統治讓它根本就沒什麼賄賂與貪汙的土壤,而在這艘戰艦上,在頗為普遍的暫無罪責者之中,主管的貪汙就變得尤為顯眼了。
於是,他成為了第一個被午夜幽魂找上門的人物,而在他的隱秘倉庫中那還沒來得及脫手的兩百多枚檸檬,他的私人日記,與他那被午夜幽魂聽的清清楚楚的懺悔,則成為了不可撼動的罪責。
他無法反駁這一切,因為午夜幽魂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他在履行自己的天職,他在審判。
“就是這樣……”
康拉德低語著,他耳邊那個哀嚎的靈魂似乎也被這毫無破綻的邏輯所說服了,它消失了:又或者從來沒有出現過。
午夜幽魂沒有再理會它,他拾起了地圖上的乾癟眼球,隨意地丟進了嘴裡,機械般地咀嚼著,思考自己下一步又該如何行動。
但很快,他的思考就被某種聲音所打斷了:那是來自於通風管道中的某種聲響,就像是一個氣勢洶洶的掠食者,在朝著午夜幽魂的方向狂奔而來。
科茲轉過了頭,他有些期待這些不速之客的身份,而他的期待也並沒有延續太久,因為幾乎就在下一刻,一抹銀白色的身影從通風管道中一躍而出。
那是一隻大貓,一隻大得驚人的大貓,它雪白色的毛發沾染著幾絲灰塵,卻依舊能夠訴說著血脈的高貴與神秘,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物的愛寵。
但是科茲也能猜個大概了,他甚至能猜到這種生物的來意。
大貓緊緊地盯著午夜幽魂,它的耳朵向後擺動著,弓起身子,渾身上下的雪白毛發都在因此而炸裂開來,尤其是那根豎起的尾巴,上麵的毛發已經化作了一朵綻放的憤怒之花,它的胡須向前伸出,瞳孔細長,牙齒與爪子在空氣中發出了清晰可聞的嘶鳴聲響。
科茲笑了,他也稍微了改變了自己的坐姿,與這名來訪者彼此對視著,原本挺直的腰杆也再一次地宛如到了極限,兩隻手撐在了冰冷的地麵上,讓他看起來宛如一隻伏地的蝙蝠一般,與大貓遙遙地無聲對峙著。
“你想找這個?”
午夜幽魂抓起了自己身邊袋子裡的一個老鼠乾,像這樣的美食他的袋子裡還有幾十個,可以想象這種數量對於原本底層船艙的頂級掠食者來說,已經是一個非常嚴重的挑釁了。
大貓憤怒的嘶鳴著,他看起來完全沒有懼怕人類的意思,似乎相當自信於自己在戰艦上那高貴的地位,而這種無度的傲慢也讓午夜幽魂很快就失去了與這個奇怪的小家夥繼續玩鬨下去的耐心。
“好,我給你。”
他輕柔的說著,聲音就仿佛是一種真摯的道歉,而大貓也好像聽懂了一般,它終止了自己的憤怒姿態,盤坐在那裡,眼中的輕蔑似乎說明了它對於眼前這些人類的退讓還不吃驚。
午夜幽魂不緊不慢地拿出了十幾個齧齒類動物的乾屍,在他的手邊排成了整齊的隊列,很是吸引了大貓的目光,隻看到他慢悠悠地展示著這些珍貴的食物,然後在大貓有些得意洋洋的胡須麵前……
把它們丟進了自己的嘴裡。
“……”
有那麼一瞬間,大貓瞳孔中的驚愕和被辜負後的不知所措,讓午夜幽魂不由得大笑了起來,他亮出了自己的尖銳指甲,在大貓麵前狠狠地揮擊了一下,讓這原本氣勢洶洶地侵略者在一瞬間就意識到了眼前之人的強大與可怕。
毫無意外的,在下一秒,大貓一溜煙地消失在了通風管道裡,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隻留下了一長串氣急敗壞的大叫,表明自己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可惡的家夥。
午夜幽魂坐在原地,一口吞下了嘴裡的十幾塊肉食,然後繼續著自己難得的小心情。
“哦……”
“看起來一場戰爭開始了。”
“……”
“嗯?”
突然,科茲不笑了。
因為他聽見了另一種聲音,一種尚且非常遙遠的聲音,但是絕對不容忽視。
這一次……
是馬靴踏地的聲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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