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當初,原體將咱們幾個叫到這裡,把遠東邊疆托付下來的時候,她就叮囑過咱們:為原體辦事,為軍團辦事,為整個阿瓦隆辦事,要講究個和光同塵。”
“什麼是和光同塵?”
“和光同塵就是:我們,做好我們的事;凡人,做好凡人的事;戰士,做好戰士的事;至於那些軍團的朋友和盟友們,也都要做好他們各自應該做的事。”
“每個人都有事情做,每個人都要儘職儘責,每個人都要將自己的那份職責填滿,完成肉眼可見的目標,然後,便會拿到自己應得的那份利益與回饋:就這樣互相手把手的,把台子給搭起來。”
“正所謂,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隻要大家都能站在一麵旗幟之下,那每個人出一小點兒力,儘到自己的本分,就能把這麵旗子擎得又高又直,而旗幟下的所有人,自然也都能落得個清涼。”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麵旗幟能立得住的根本原因,便是在一切開始之前,我們的基因之母就已經將我們每個人,都安排到了最合適的崗位上:所以,我們隻需要悶頭在崗位上做事就可以了,沒必要再在彆的地方動什麼心思。”
“在這麵大旗下,沒有人會重要到無可替代,但也沒有人會因為無能而遭到鄙夷,隻需要儘心儘力地完成工作,那麼每個人都是充滿了榮耀的一份子,每個人都不會成為鋒芒旁邊的陪襯,所謂內部的殘酷紛爭,自然便無從談起。”
“這,便是和光同塵。”
“你們覺得呢,三位?”
當巴亞爾轉過身來,詢問房間中的其他幾人的時候,他的手指也戀戀不舍地離開了牆壁上那些點綴著軍團古老榮耀的浮雕,這是這座【劍欄廳】中唯一的裝飾品,它們屹立在琉璃瓦的穹頂以及冰冷的空氣之間,讓這種象征著破曉者軍團至高權力的大廳,不至於像一座空蕩蕩的墳塋。
雖然在最開始,蜘蛛女皇的確是按照類似的標準來設計的,在這座位於她的王座間左手一邊的側廳裡,摩根隻留下了必要的圓桌和石椅,羅列的刀劍,牆壁上的旗幟與浮雕,以及故意製造出來的,能夠讓最驍勇的阿斯塔特戰士都感覺到寒意的寂寥氣息。
畢竟這位於【曙光女神號】最深處的大廳,被原體單獨劃分出來的唯一目的,便是容納摩根精挑細選出來的幾名子嗣:當原體的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事情上的時候,這些人就要以她的名義,暫時地統領整個遠東邊疆。
而統治者,就不應該長期處於休閒的環境中,更應該時刻感受到權力本身的刺骨逼人,這是阿瓦隆之主一貫的態度。
所以,在正式成為劍欄議會的成員整整二十年後,當巴亞爾坐在由大理石雕塑的座位上時,他依舊能夠感受到,自己的脖頸因為寒冷而本能地抽搐著,但這的確讓他的大腦變得更清醒了一些。
趁著這股清醒,他抓緊時間環視了一圈在座的同袍:麵前的石桌並不大,正好能坐下劍欄議會的全部四名成員,在必要時刻,還能多塞下兩把椅子,在石桌北側的台階上,便是屬於原體的個人席位,同樣是寒冷的石桌石椅。
在靠近原體的那一側,分彆坐著兩位沉默寡言的成員:莫德雷德衛隊的首席,昔日老近衛軍集團的魁首,原體的禁衛總管拉納,理所當然地占據了一個位置,當原體不在的時候,他便是這支小團隊的臨時領袖,用他岩石般的腔調,仲裁著阿瓦隆治下的一切。
而坐在拉納旁邊的,是一名年輕人,最起碼巴亞爾認為這個在軍團離開泰拉後才征召的,名為伯納德的小家夥,還遠不夠成熟,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小子的內政能力非常出色,早已已經得到了包括原體在內所有人的一致認可,除了劍欄議會中的位置,他還兼任著基因原體的侍從武官:阿瓦隆境內任何有關於內政的問題,最終也都要經過伯納德的手掌。
至於巴亞爾自己,則對這些彎彎繞繞的東西沒興趣,在摩根執掌軍團的這五六十年來,他始終都沒有卸掉(真正的)軍團首席冠軍劍士的身份,在一眾破曉者同僚中也從未有人能夠挑戰他,因此,他在這議會中的職責也很簡單:當有些不簡單的事情需要落實的時候,總歸是要有人去動一下刀子的,也要有人來保管這些刀子。
於是,拉納、巴亞爾以及伯納德,這三人便是劍欄議會中雷打不動的常規成員,至於最後的第四個席位,則是一個不固定的,視情況而改變的位置:也許是某位軍團中的實權連長,又也許是來自於某個鑄造世界的大主教,甚至是凡人中的軍官,文員執事乃至是帝國總督也說不定,在最特殊的時候,這個位置上還坐過星辰侍女。
而這一次。坐在這裡的是執掌第十一連隊的赫克特,他顯然對於自己能夠涉足到最高殿堂的現實還不太適應,坐在那張本就有些不合身的椅子上,畏首畏尾:如此的模樣讓一向淡然的巴亞爾,都難免產生了捉弄他的想法。
於是,他首先看向這個後輩。
“你說呢,赫克特:你是怎麼理解和光同塵這個詞的?”
“……啊!我?”
身材魁梧到宛如他的其他三位兄弟加起來的摩根驕子,在被叫到後,先是愣了一下,根本就沒有反應過來,隨後,才後知後覺地指向了自己,在得到了巴亞爾肯定的點頭後,赫克特隻是沉吟片刻,便選擇了一個萬能的回答。
“我不知道。”
他搖著頭。
“我當初……也不在啊……”
“……行吧。”
巴亞爾挑起眉頭,隻是感到了有些無趣,但他並沒有強迫自己的後輩,而是將目光轉移到了那兩個看起來正在專心致誌辦公的家夥身上:共事二十年了,他當然一眼就能看出到底誰在摸魚。
“你覺得呢,伯納德?”
“我也……”
基因原體的侍從武官在被叫到後,立刻換上那副永遠也不會出錯的微笑麵龐,隨後,眼看著就要緊隨著赫克特的技巧再來一遍,便被巴亞爾揮手打斷了。
“你也像這個新人一樣?”
“……當然不會。”
沉默片刻,伯納德重新撿起了他的微笑。
“我對這個詞不太理解,那畢竟是幾萬年前的古老遺產,但如果要我說的話,我覺得原體口中的和光同塵,並不是指我們:而是指我們負責整個阿瓦隆的時候,要對外界展現出來的姿態。”
“你是說,一個與帝國和光同塵的阿瓦隆?”
巴亞爾摸著下巴,他倒是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畢竟,就像伯納德剛才說的那樣,和光同塵是一個從古泰拉的繁瑣言語中,所摘抄出來的詞彙,恐怕就連原體都不太理解其中的意思。
“一個與其他帝國領地看起來沒什麼不同的阿瓦隆,泯然眾人或者隨波逐流,外人的評價不重要。但是他們的目光會不會集中在阿瓦隆的身上,會不會看出我們身上的端倪,卻很重要的:我個人認為,原體的和光同塵是這個意思。”
“不想讓我們在外人眼裡起來很獨特嗎?為什麼?”
巴亞爾緊盯著伯納德,而後者隻是略微搖了一下腦袋。
“隻有手握壞事或者麻煩事的時候,才需要去找人,而手握好事的話,則隻需要等待,會有人專門來找伱的:畢竟,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沒有不透風的牆。”
“唔……合理。”
冠軍劍士點了點頭,在自己的內心中吸納了這個觀點,接著,他將目光看向了最後一如:沉默的拉納在辦公時,麵容死板到讓巴亞爾想起了羅格多恩,但他依舊能大著膽子打攪這位兄弟,而且他也很確定拉納一直在聆聽。
“那你呢,拉納。”
“你是怎麼看待這個詞的?”
……
“不怎麼看待。”
巴亞爾足足等待了一分鐘,才等來了拉納的回信:禁衛總管不慌不忙地批閱完了手中的文件,將其摁在了一旁,然後抬起頭來,波瀾不驚地看向了冠軍劍士。
“如果你在問我,巴亞爾,那我隻能給你兩句話。”
“第一,我並不覺得原體的這句和光同塵有什麼特彆的含義,她還指點過我們其他的事情,你不能隻記住這一句,再者,比起和光同塵這個詞,我們的基因之母更喜歡運用【各司其職】。”
“第二……”
拉納皺起了眉頭。
“無論是各司其職也好,隨波逐流也罷,和我們手頭上的這個事情有什麼必然的聯係嗎:文件上的三重法爾和墜機事故,哪個能讓你想起和光同塵這個詞?”
“哪個都能讓我想起來。”
巴亞爾無所顧忌的笑著,揮了揮手中的文件。
“你看,明明原體早就已經設計好了一套共同分配利益的體係,這裡麵的每個角色隻需各取其職,就能夠得到遠遠超出其付出的豐厚彙報:但即便如此,三重法爾依舊不懂得滿足,他們依舊不懂得【和光同塵】這個簡單的道理。”
“一個連帝皇都未必能解釋明白的詞語,你要求一個位於銀河最邊緣的鑄造世界明白,太為難這群賣齒輪的家夥了。”
拉納譏諷地笑了一下。
“反正,馬歇爾已經帶著阿瓦隆曆年來的軍備報告,在王座間裡跟原體一一彙總呢,內務部的情報也是如同流水般沒間斷過:骰子已經擲下了,原體不打算再給三重法爾回頭是岸的機會了。”
“我們的基因之母既允許彆人來當光,也允許他們當塵,隻要為她辦事,她都能做到一視同仁:但像這種又不想當光又不想當塵的,就隻能讓其在陽光下灼燒了。”
“反正,一切都合情合理。”
巴亞爾將他手中的那張紙摁在了麵前的桌子上。
“隻需要這一張紙,三個鑄造世界就可以下達死刑,即使是鬨到火星乃至泰拉去,我們都占理:現在隻需要等待三重法爾外派的那個泰坦軍團抵達指定位置,確保能夠將其控製住後,行動就能開始了,帝皇那邊也不能說什麼。”
“帝皇本就不能說什麼。”
拉納搖了搖頭。
“你要知道,三重法爾的這個勝利者二號軍團,可是一直在以帝皇的名義參戰的,但自從我們的母親在救贖星上專門與帝皇討論了一番這個問題後,帝皇便特意下令讓這個軍團來到遠東邊疆:其中的隱藏含義已經很明顯了。”
“驕陽與女王之手兩個泰坦軍團已經在等著他們了,至於三重法爾留守的那兩個泰坦軍團,根本不會是好戰者的對手,他們加起來都沒有好戰者一半的體量。”
“也就是說,我們隻需要準備這一張紙,一張罪狀,就夠了。”
“一張就足夠麼?”
這個略顯疑惑的聲音當然是來自於赫克特的。
“畢竟是三個鑄造世界,總是需要多準備點罪名吧?我看這份文件上的罪名,隻有一些類似於欺瞞產量,以及調查團隊的死因不詳等訴狀,如果三重法爾想的話,他們不是不可以申辯的。”
“這還不足以構成死罪。”
“話是如此。”
巴亞爾點了點頭:就像赫克特所說的那樣,人類帝國終究是要講究一個程序正義的,尤其是當對象是鑄造世界這些理論上的帝國盟友的時候,不給出點兒上得了台麵的理由,即便能夠強行動手,終究也是不好看的。
“但現實卻要分情況。”
冠軍劍士夾住了那張薄如蟬翼的訴狀頁。
“隱瞞敵情、虛報產量、疑似謀害調查專員,放在平日裡,考慮到鑄造世界的體量和特殊地位,這些所謂的罪證,自然就和我們手中的這張紙一樣,輕薄如灰。”
“但在另一些時候,把它們放在另一些地方上……”
伴隨著微笑,巴亞爾隨意地甩出了手中的紙頁,趁著風意,紙頁隨空飄舞,竟是穩穩當當地落到了階梯上的原體石桌間,與那些最重要的文件列於一處。
“即使毫無重要的東西,把它們擺在台麵上,也能千鈞難當。”
“要動真格的時候,一條罪狀就足以致命,更何況是一頁的。”
“既然上了稱,那可就是一千斤都打不住了……”
第二連長咧起嘴角。
“再說了,赫克特,我們這又不是在審判,而是在懲罰:三重法爾受難的原因不是因為它觸碰了人類帝國中的某一條法律,而是因為敗壞了遠東邊疆的集體利益,比起我們的基因之母,與我們進行合作的那二十幾個鑄造世界,反而更希望三重法爾去死。”
“因為它獨有的技術嘛。”
“不,因為它壞了規矩。”
巴亞爾搖了搖頭。
“原體和遠東各個鑄造世界的合作是建立在互信的基礎上的,原體提供給鑄造世界他們難以想象的優渥資源以及豐厚回報,而各個鑄造世界則是為遠東邊疆拚儘全力地貢獻他們的產能:可現在,三重法爾破壞了這種互信,猜疑的裂縫一旦出現,就很難愈合了。”
“以此為契機,哪怕我們的基因之母隻是出於保險考慮,而去修改她與鑄造世界們的合作條約,對於各個鑄造世界所造成的損失,就已經足以讓他們發瘋到把整個三重法爾給生吞活剝了。”
“沒錯。”
拉納點了點頭。
“你要知道,摩根閣下對於鑄造世界一向是寬厚的,她會默許這些家夥在條約中,搞一些不太過分的小動作,內務部對每個鑄造世界私下裡的勾當都是心知肚明的,但從來看破不說破,因為他們一直都能做好他們的本職工作,而這也是巴亞爾眼中和光同塵的一部分。”
“這和那些凡人軍官們的隱形特權,都是一個道理,明麵上的待遇要給,但暗地的縱容也是要給一些的,隻要維持在可控的限度裡就可以了:原體的宗旨是,人是不可能變得賢良的,但人卻是可以變得可控製的,當每個人都被控製在可控的道德範圍中時,那本質是賢臣還是奸臣,就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