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監正門外。
趙都安下車,徑直步入衙門時,引來不少詫異目光。
“使君?您怎麼回來了?”
屬於他的值房內,皮膚黝黑,滿臉橫肉的老吏朱逵起身堆笑。
趙都安沒搭理他,先端起桌上茶壺,噸噸噸,灌了幾口,緩解嘴巴乾渴。
旋即將自己摔進紅木座椅中,斜乜著眼睛,笑罵道:
“混賬話,我回自家衙門,不理所應當?”
朱逵諂媚地拿起蒲扇,為其驅逐暑熱,解釋道:
“主要今天,不是您去詔衙赴任的的日子麼。”
趙都安吐了口氣,享受涼風,歎道:
“那邊一堆麻煩,快刀雖可斬亂麻,但刀子也要休息啊。”
唯有身兼兩職,對比才鮮明清晰。
以往在白馬監的日子太舒坦,整日無所事事,今天猛地上強度,他頓時懷念起老窩來。
對比那幾個刺頭校尉,連帶看老朱這張醜臉,也都順眼許多。
“行了,回來有事,關於詔衙錦衣的文書送來了麼?”他切入正題。
朱逵忙不迭取出牛皮紙袋封存的厚厚資料:
“送來了。封的好好的。”
趙都安坐直身體,將其拆開,準備閱讀。
那一日,天子樓上,徐貞觀提拔他升官,卻也交代了調查“內鬼”的隱藏任務。
但與預想中,直接與馬閻接洽不同。
“內鬼”一案,竟是繞過詔衙,由女帝直接通過孫蓮英,以“白馬使者承接任務”的形式,交到他手中。
說的更直白些,是女帝私下裡命他暗查此事。
馬閻隻以為,女帝派趙都安來,是為了解決詔衙內部的弊病,收拾那群刺頭。
卻並不知道,趙都安還背負了這件任務。
“為什麼這樣安排?是因為信不過馬閻麼?但女帝又明確說了,她相信對方……恩,許是為了避嫌,防止走漏風聲?畢竟,理論上馬閻的確存在嫌疑。”
趙都安思忖著,拆開了牛皮紙袋。
翻開了那一疊厚厚的,關於詔衙內鬼“嫌疑人”的調查卷宗——顯然是馬閻自我篩查後,呈遞給徐貞觀,又轉交給他的。
粗略翻閱,共幾十分資料。
詳細描述了,莊孝成一案的諸多細節。
譬如,詔衙當初是如何得知莊孝成行蹤,涉情報鏈條各級相關人員有哪些,知情人是誰等等。
紙上更用朱筆,圈圈點點,標記了重點懷疑對象。
“唔,按卷宗描述,莊孝成行蹤呈報後,立即列為絕密,最高保密等級,隻有馬閻,以及少數幾名緝司知情,負責跟蹤此案。”
“之所以未立即逮捕,一是在核查信源,二則為了順藤摸瓜,一舉釣出潛藏京城的反賊網絡。”
“……女帝責令馬閻自查後,涉事人員悉數被排查了一次,重點調查方向,是情報的來源,但相關線索悉數被切斷。”
“所以,隻能用笨辦法,圈定所有知情人,畢竟要配合匡扶社的圈套,內鬼必須能時刻掌握抓捕動向……已剔除部分,但剩下的嫌疑人,仍有數十名之多。”
趙都安看到嫌疑人數字,不禁腦殼疼,心中瘋狂吐槽:
保密工作太差了吧!
但仔細閱讀後,才發現真相並非如此。
之所以嫌疑人眾多,乃是將重點嫌疑人身邊,有可能間接獲取情報的下屬,也列了進去。
至於重點嫌疑人,共有三名,分彆是:
牡丹堂緝司:張晗
石榴堂緝司:鐵尺關
水仙堂緝司:海棠(女)
……唔,都是與我同級的“堂官”啊……趙都安繼續翻閱資料,發現其餘零散的嫌疑人,遍布各堂。
唯獨沒有“梨花堂”。
“我的下屬竟然這麼乾淨。”趙都安驚訝極了。
繼而醒悟,是了,梨花堂連個上司都沒,壓根是一群被打入冷宮的官差,根本接觸不到大案。
可不最乾淨麼?
所以,女帝將自己打入梨花堂,或許還有另一重含義。
就是梨花堂的人嫌疑最低,他可以放心用,避免行動被內鬼察覺。
“老朱,你對這三個人,有了解麼?”
趙都安翻閱片刻,手指“篤篤“輕敲桌案,忽然發問。
說著,他抽出三人的簡略檔案,鋪在桌上。
紙上並無任何敏感內容,隻是人物粗劣介紹。
朱逵守在門口,聞言才走回來,小心翼翼瞥了一眼,笑道:
“大人在了解詔衙裡的人際麼?”
在他想來,趙都安新官上任,找孫蓮英要資料,以快速掌握新衙門的水深水淺,極為正常。
“少廢話,不該打聽的瞎打聽。“趙都安笑罵。
老朱廝混底層多年,對京城各大衙門口的神仙們如數家珍。
他想從自己的寶藏下屬處,了解更多。
朱逵思忖了下,說道:
“卑職對他們了解也不多,隻知道,是九個堂口裡,實力功績排在前三的,也是最受器重的三位緝司。”
他用粗黑的手指,點了點最上頭的“張晗”,說道:
“這位最強,有督公下第一人之稱,無論武道修為,還是辦事能力,包括堂口水準,都是斷層領先的。
其擅長使一柄七尺劍,為劍道高手,性格鐵麵無私,治下剛柔並濟。
對了,按照您平常掛在嘴上的新詞,是個‘卷王’,很瘋,連帶著牡丹堂的錦衣校尉,也都很瘋。”
麻蛋……我最討厭卷王了……對了,侯人猛就是原牡丹堂的,其脾性隻怕深受張晗影響……趙都安點頭:
“繼續。”
朱逵又拿起第二份,道:
“這位鐵尺關,出身行伍,治下極為嚴苛,是個性格爆裂如火的,擅使錘。
據說早年在軍中時,外出剿匪,往往一人攻寨,戰功赫赫,樞密院的薛神策曾點評,說此人乃猛將也。”
猛張飛?治下嚴苛,有多嚴……趙都安嘀咕,對這種不懂體恤下屬的領導沒好感,不像自己……
朱逵笑道:
“最後這位女緝司就厲害了,江湖人稱一點紅,因其擅使飛刀,例無虛發,往往敵人身上甫一見紅,便沒了命,雖是女子,卻是巾幗,而且還很漂亮……
對了,坊間傳聞,她一直想把水仙堂,改成以她名字命名的‘海棠堂’,馬督公嫌棄這名字太軟弱,說她何時超過張晗,登頂九堂第一,就允許她改。”
海棠堂……疊詞詞,惡心心……擅使飛刀?
巧了,本官也擅長啊……改日切磋一二,看有多漂亮……趙都安遐想。
對三人有了初步印象。
可惜,結合檔案實在看不出誰是內鬼。
“是了,馬閻費大勁都沒揪出,我一個新人,前世又不是啥大偵探,壓根不懂刑偵技巧,若憑卷宗資料就能找出,才有鬼了,這事恐怕急不得。”
趙都安思忖著。
心知抓內鬼不容易,要有耐心。
尤其,自己剛赴任,多少人都盯著呢,這個時候若去調查,極容易引起內鬼警惕。
最好的辦法,是先降低內鬼對他的提防心,所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趙都安琢磨著,還是得上套路。
他不懂刑偵,所以想揪出內鬼,就必須走非常規的路線。
“呼,沒必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又不是非要抓鬼,我的目的是立功,撈業績,隻要撈到足夠的業績,也可以。”
趙都安決定兩手抓,一明一暗,這樣即使完不成女帝的任務,也不虧。
將卷宗卷起,重新塞入檔案袋。
趙都安將工作拋諸腦後,與朱逵有一搭沒一搭閒聊放鬆:
“老朱啊,我看你也挺不容易,平常我在監內,你要守著,我不在,你也得值班,沒必要。”
他享受著清風,眯眼道:
“我接下來一段日子,重心會放在詔衙,這邊沒什麼事,你也可以多去外頭廝混下,放鬆放鬆。”
朱逵用力揮舞扇子,遞送清涼,笑道:
“多謝大人體恤,不過卑職這把年紀了,也耍不動了。”
“那回家,多陪陪老婆孩子也好啊,彆太撲在公事上,事是衙門的,身體是自己的。”趙都安感慨。
前世,他為了公家,過勞猝死,如今後悔不迭。
朱逵笑笑:
“孩子在老家讀書,家裡也就個沒見識的婦人,老夫老妻了。”
趙都安才想起,朱逵是有一雙兒女的,但年紀都還小,寄養在老家父母處。
說是為了讓孫輩多陪陪老人家,等過了蒙學階段,再接回京城讀書,教育條件畢竟好些。
原主對此不以為然,但畢竟是下屬私事,也懶得管。
趙都安困意上湧,打了個哈欠,起身拎著檔案袋,朝隔間走去:
“我去睡會。”
朱逵低眉順眼,目送趙都安背影離去。
這位經年老吏臉上笑容一點點消失,轉為凝重,若有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