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家宴,不知不覺中,氣氛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趙都安冷靜旁觀,以他看人的能力,對尤家人的心思,不說洞若觀火,但也相差不多。
在他看來,尤展德一家,從進門後,就一直在暗暗試探,調整對趙家的態度。
顯而易見,尤展德突然拜訪,必是因得知了趙都安發跡,所謂窮在鬨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尤家認為,趙家有值得攀附結交的價值。
但這“價值”具體有多大,卻摸不準。
尤展德在西平道,雖並非尤氏主脈,但好歹也是一方家主,並非土包子、窮親戚。
與趙家相處時,如何拿捏尊卑貴賤這個“度”,就很要緊。
進城後,找人打探趙都安的近況,是試探。
上門拜訪,通過察言觀色,看宅子大小,家中傭人規模……都是判斷趙家實力的方法。
當然,更重要的,還是看“人”。
所以,尤氏看似在點評廚娘,餐具,侄女的衣服首飾……實則,也在看趙家人的反應。
若尤金花頤指氣使,趙盼神色高傲,趙都安威嚴不假辭色……自然是有“底氣”的體現。
但眼前趙家人的態度,卻令他們產生了一些誤解。
在三人眼中,侄女是個滿臉堆笑,軟弱可欺的,對他們尊重有加。
趙盼悶不吭聲,一副小家碧玉模樣,全然沒有大小姐傲氣。
至於傳聞中,囂張跋扈,橫行霸道的趙家大郎,也是一副脾氣很好,笑嗬嗬的模樣。
再結合趙家宅子還不如自家,請人吃飯要要雇人,器皿跟風仿古,好衣服都恨不得全戴在身上……
如此種種,著實與“大戶人家”四個字相去甚遠。
無形中,進門時還有一絲謙卑態度的尤家人,這會腰杆逐漸挺直,對趙家的敬畏,不斷降低。
趙都安饒有興趣地目睹這一幕,眼神中,卻不知在想什麼。
攀談敘舊還在繼續。
但話題,已悄然間,轉變成中年婦人,對尤金花一家的教誨與批評。
……
……
“……所以呀,金花你莫要以為,生了孩子,操持家中,便是主母了。小門小戶還好,但真正的大族,高門大戶人家,想做好主母可是難得很的,”
尤氏神態倨傲,嘴角帶著教育晚輩習慣的弧度:
“像你嬸嬸我,在家中要掌管整個後宅家務事,幾十個家仆都要管的條條分明,你若有不懂的,嬸嬸教你。
就像我們進門時,那個領路的老仆,便著實不懂事,連敬語都不會,這種家仆啊,便該好好教訓才對。”
老凡爾賽了。
尤金花表情為難,帶著歉意地看了繼子一眼。
趙都安神色如常,遞了個“無妨”的眼神過去,令她安心。
尤氏越說越上癮,又道:
“還有趙家大郎……我們進城後,可聽說……”
旁邊,富態中年人模樣的尤展德皺眉打斷:
“少說兩句。”
繼而,扭頭對趙都安笑道:
“大郎莫要與內人見怪。”
嗬……之前怎麼不攔著,這會倒是知道不妥了……趙都安笑了笑,假裝看不破這對夫妻演的雙簧,故作慚愧,道:
“無妨,倒是讓你們見笑了,我的名聲,嗬嗬,倒的確不怎麼好聽。”
趙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納悶這家夥今天怎麼轉性了?
若以往日的脾氣,這會不早動怒了?
竟然還一副虛心慚愧的晚輩模樣……是為了照顧娘親的臉麵嗎?
少女咬了咬嘴唇,有些感動。
尤展德見他這幅低眉順眼的模樣,心中敬畏愈發淡了。
也端起少許長輩架子,諄諄教誨道:
“大郎如今有幸得聖人賞識,被些許小人詆毀,不意外。正所謂不遭人妒是庸才……隻是,這名聲啊,也要在意些,否則,不好的話傳入聖人耳中,也難免影響仕途。”
他一直記得,探聽得知,趙都安被打入大牢,三司會審的事。
尤展德聽到的版本,是三司會審中,那位大理寺的大人物,意外被牽扯進舊案,趙都安得以被釋放。
而後,橫行無忌的趙閻王,就突然偃旗息鼓,變得低調起來了。
至於細節,以他的層次,還沒法接觸到。
故而,結合眼前的趙都安謙遜低調模樣,尤展德心中有譜了:
定是趙都安失寵,才一改常態。
這令他頗感失望——失寵的麵首,能發揮的能量,也不知還有多少。
“嗬嗬,倒也……”
趙都安正要開口,突然,旁邊一聲尖叫。
趙盼一個激靈站起身,瞪著眼睛,盯著同席的肥胖少年,臉色難看地捂著散亂的頭發:
“你做什麼?!”
眾人忙看去,卻見方才一直在悶頭吃飯的尤祿兒,不知何時已起身,蹭到少女身旁,肥胖的手中,攥著一隻金釵。
竟是方才趁著無人在意,伸手從趙盼頭上拔下。
這會滿不在乎道:
“我就拿來看看,是不是鍍金的,你喊什麼。”
趙盼一上午精心編織的頭發散亂,秋水般的眸子難以置信,俏臉冰寒,氣的臉都白了,劈手奪回金釵,喊道:
“誰允許你搶我的釵子?!有沒有家教?!”
這話一出,尤氏先不乾了,中年婦人臉色一沉,不悅道:
“大吵大嚷像什麼樣子?是盼兒吧?祿兒扯伱的釵子,的確是他不對,但他可是你的長輩,按輩分,你該叫他一聲堂舅,你怎麼與堂舅說話?
朝長輩發怒,這在咱們族中,是要挨板子的。”
肥胖少年見親娘撐腰,本來底氣十足。
隻是莫名對上趙盼那雙近乎要殺人的目光,不由慫了幾分,朝後退去。
“這……這……”
尤金花左右為難,正要打圓場,就看到女兒一扭頭,丟下一句:
“我去整理頭發!”
然後徑直走出廳堂了。
“盼兒……”
尤金花神色一慌,便要去追。
卻被繼子抬手按住,趙都安神色從容,聞聲道:
“姨娘且在這陪客人,我去看看妹子,等會就回來。”
尤金花滿眼愧疚,她也不知為何好好一場家宴,會變成這般,隻能本能地依靠繼子。
趙都安追出廳堂,等脫離屋內眾人視線,卻是腳步一停。
沒有去追跑回自己屋的妹子,隻是招手,喚來丫鬟,命她去看著點趙盼。
而他自己,則是自顧自,來到堂外的一根柱子旁,抱著胳膊,閉目等待。
凡胎高品武夫的聽力激發,屋中任何對話,都逃不過他的耳朵。
……
……
房間中。
伴隨兩人相繼離開,餐桌旁,便隻剩下尤家人。
尤金花坐在凳子上,眉頭微微顰起,隻能勉強扯起笑容,看向兩位長輩:
“二叔……盼兒她平素雖任性了些,但心是好的,今日也是先……”
尤展德抬手,打圓場道:
“不必說這個,小輩嘛,可以理解。”
旁邊。
見那趙都安終於走了,尤氏抖擻精神,膽氣愈發壯了,淡淡道:
“侄女啊,有些話呢,嬸娘說著或不中聽,但你在這家中,未免有些不像個主母了。養不教,父之過,孩子父親沒了,你這個當娘的也該擔起責來,怎麼容許他們這樣?都是該狠狠地管束著。”
尤金花笑容僵硬,想要解釋:“其實……”
尤氏打斷她,高高在上的語氣:
“長輩說話,晚輩靜聽,這是咱們尤家的規矩,你莫不是離家太久,忘了?”
尤金花語塞,隻好垂下頭,默然不語。
尤氏語氣稍有緩和:
“當然,這不怪你,你可是咱們尤氏的小姐,當初下嫁給個軍漢,便已是虧了,這趙家也是個行伍之家,不講規矩,禮儀粗鄙,倒也正常。
你也莫要嫌嬸娘的話難聽,都是為你好,盼兒也就罷了,終歸是女子,早晚要嫁人的,可你那繼子,我看對你倒是沒什麼畏懼,這怎麼行?
主母要拿起架子,不然的話,日後他是要翻天的,夫死從子那一套,都是糊弄小門小戶的,按說,是他趙家高攀了咱們……”
“適可而止!”
旁邊,尤展德皺眉,覺得妻子用力過猛了。
當即唱起紅臉,嗬斥妻子,轉而對侄女柔聲道:
“你嬸娘就這般性子,不要理她,如今你入了趙家,便是趙家人,我雖是你二叔,但也是外人……”
尤金花有些感動:
“二叔這是什麼話,終歸是血濃於水……”
尤展德虛偽地笑道:
“侄女還認我這個做叔叔的就好,隻是擔心,這番令你難做。”
尤金花見他欲言又止,道:
“二叔有什麼話,直說便好。”
尤展德一拍大腿,歎道:
“倒也沒什麼,隻是我們此番入京,本來是看看你,順便也為家中生意找找門路,西域的生意愈發難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