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靜。
料峭春風從大門外繞過趙都安的官袍下擺,迎麵吹在殿內群臣的臉上。
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仿佛僵住了,更有人抬起手,擋在眼前,似在遮蔽外頭湧入的強光。
趙都安……趙都安……他不是已經死了麼?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死而複生?
這個荒誕的念頭於許多臣子心頭升起的刹那,就被他們掐斷,紛紛意識到了真相:
“假死!”
禦史大夫袁立嘴唇翕動,吐出了這兩個字,臉上先是微微泛紅,湧起了興奮的神色。
繼而睿智的雙眸中透出“恍然”之色,他扭頭瞥向欒成,見這位知府果然神色鎮定,愈發確定了心中判斷。
是了……他之前就覺趙都安死的突兀,雖說外派鬥爭一切都有可能發生,但許是過去一年趙都安留給人們的印象太過深刻,袁立都難以接受,他就這麼死了。
隻是這段日子,無論是陛下的反應,還是趙家的哀戚,都並未令他察覺出蹊蹺。
如今看來,應是當真隱瞞了京中所有人……
假死……假死……李彥輔深邃的眼窩中,瞳孔驟然縮成一個小點,下意識朝後退了兩步,袖中的雙手顫抖,這段時日的好心情瞬間葬送。
意識到自己被欺騙了。
不隻是他,整個金鑾殿上,以李黨為首的那些近日來彈冠相慶的官員,都渾身一點點冷下去,心情跌入穀底。
“趙少保……你還活著?”
“這……莫不是傳訊有誤?”
“陛下,敢問這究竟是……”
眾臣一片嘩然,紛紛爭相開口。
而趙都安則邁步徑直,在兩側的官員注視下,如劈開潮水的尖刀,走到大殿的前列。
這時候,群臣也注意到了,在他身後還跟著兩個人。
赫然是詔衙水仙堂主海棠,與牡丹堂主張晗。
至於天師府的師兄妹,以及霽月芸夕等人,不適合出現在這裡,故而沒有跟隨。
海棠與張晗一左一右,抬著那口沉重的大箱子——三人提早就進了宮,從海公公手中將莊孝成又拉了過來,以完成這一場公開的儀式。
“眾卿肅靜。”
大虞女帝微笑著俯瞰群臣騷亂,等了一陣,才輕聲開口。
一旁的太監揚起鞭子,狠狠抽打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等臣子們閉上嘴巴,徐貞觀才噙著笑容,道:
“朕知諸位愛卿疑惑,為何趙少保安然無恙?此事,便由趙卿自己說給諸卿聽吧。”
趙都安拱手:“臣遵旨。”
說完,他抬起頭,沒急著講述,而是緩緩邁步轉身走到放在地上的大箱子旁,微笑道:
“在講述之前,還有一位老‘朋友’需要帶出來,與諸位同僚見麵。”
說完,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他拽起拉環,“砰”的一聲,將沉重猶如棺材的箱子掀開!
暴露出箱中那額頭貼著符籙,處於昏睡中的老太傅。
“莊……莊孝成!是莊孝成!逆黨匪首!”
一名最近的禦史大驚失色,高喊起來。
方才好不容易安靜下去的群臣再次騷亂起來。
而這一次,比方才鬨出的聲勢都更大!
“莊孝成!”
這個名字,誰人會陌生?作為逆黨匪首,其儼然是“玄門政變”後,朝廷最為頭疼的敵人。
曾經無數次派人抓捕,卻都宣告失敗。
這也是趙都安當初“放走”莊孝成,為何引發那麼大的動靜的緣故——他的身份太特殊了。
而此刻,已經“失蹤”了三年的莊孝成,再次出現在了大殿上,如何能不令百官動容?
“沒錯,正如諸位所見,此賊,便是逆黨匪首,曾經的太傅莊孝成。”趙都安朗聲道。
他背負雙手,望向人群中的李彥輔,嘴角翹起:
“三個月前,除夕之夜,相國曾舊事重提,我彼時便說,三月之內,會將當初放走的反賊抓回來,如今,好在還算沒有食言。”
李彥輔死死盯著他,一言不發,唯有胡須微微顫抖。
同在殿上的“小閣老”李應龍一個箭步上前,攙扶住父親,以免其失態。
“嗬嗬,”趙都安並未窮追猛打,淡淡一笑,說道:
“我之所以與欒知府商議,送出死訊,便是為了安全將此賊押送回京城……”
接著,他侃侃而談,將整個抓捕的經曆敘述了一番。
並解釋了為何如此做。
等一切敘述完畢,百官才終於知曉了一切。
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意識到,趙都安恐怕早已提前回京,專門等在今日上殿打李彥輔的臉。
“等等……”有人突然回憶起這段日子,女帝對李黨的打壓,表情頓時精彩起來。
倘若女帝早知道趙都安沒死,那那些打壓,豈非也是故意的?李黨上下吃了個啞巴虧?
想到這一層,袁立等清流黨人,頓時朝著一群死對頭投以“同情”的目光。
“好……好手段……”
李彥輔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再次睜開,幽幽盯著意氣風發的趙某人:
“好一個假死,好一番計謀。”
趙都安微笑地與他對視:
“相國大人過獎了,說起來,還要感謝相國催促,否則我還真未必能這樣快,將此賊緝拿歸案。”
李彥輔沉默不語。
海棠和張晗則頓覺有趣,難得看到相國當眾吃癟。
“誠如趙少保所言,今日能緝拿逆黨匪首歸案,趙少保所率之部下出力甚多,相國同樣居功至偉。”
徐貞觀輕笑著說道,這句揶揄多過於誇獎的話,如同一個巴掌,“啪”地摔在了李彥輔臉上。
不過,今日的目的,終歸不是針對李彥輔。
女帝適可而止,開始曆數莊孝成罪狀,對海棠等凡參與此戰,有功者都當眾封賞。
隻有趙都安除外——因為名義上,他這次立功,屬於“將功贖罪”。
至於私底下有沒有補償,大臣們就不得而知了。
而最後,女帝更當眾宣布,將對莊孝成等一眾逆黨,公開審判,待案件流程走完,一起於菜市口斬首。
百官山呼萬歲,無一人提出異議。
……
散朝後。
莊孝成繼續被大內高手押走,以確保其活到斬首那一日,不出意外。
趙都安則走在人群中,一同出午門。
不知不覺間,大臣們默契分開,將他和李彥輔落在了後頭。
一個年輕的過分,一個年邁的過分。
兩名新舊朝廷的官員沿著白玉台階一點點往下走,陽光將兩人的影子灑在地上。
“相國大人還記得,你我第一次在午門見麵的場景嗎?”趙都安雙手隴在袖子裡,沿著綿長的台階往下走,目不斜視輕聲問。
李彥輔沉默不答。
趙都安自顧自說道:
“是裴楷之被剝奪官身那一次,當時我就站在午門處,當時還沒有上朝的資格,就看著群臣散朝後往下走,彼時相國還不怎麼在意我。
我與裴楷之說了句玩笑話,他便氣得吐血了,那時相國才回頭,看了我一眼。”
李彥輔一聲不吭。
趙都安繼續道:
“不過在此之前,我對相國印象最深的,還是我‘放走’莊孝成那一天下午,我進宮向陛下請罪,彼時相國在書房中與陛下商談國事。
那時你從書房中走出來,我與一群女官站在回廊裡,叫了你一聲。你當時甚至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李彥輔走到最後一級台階上,深深吸了口氣。
趙都安停下腳步,束手迎著陽光,微微仰頭,露出燦爛的笑容:
“從你對我置若罔聞,到回首看我,到方才金鑾殿上你將我視為眼中釘……走完這些變化,我用了近一年。”
他扭頭,俯瞰向走下台階,徑直往前走的李彥輔,嘴角上翹,揶揄道:
“相國走到這個位置,又用了幾十年呢?”
李彥輔腳步頓住,他略顯佝僂的身軀微微顫抖,似在竭力壓製怒意,花白的頭發在春風中抖動。
“莫要得意太久!”
他吐出這幾個字,邁步朝遠處走去,消失在宮門外。
趙都安籠著袖子,站在台階上,一臉失望。
可惜,這老賊遠不如裴楷之脆皮。
“那就……走著瞧吧。”
……
……
趙都安散朝後,與“活了”的兩名同僚直奔詔衙。
不出預料之外,引起了一波轟動。
梨花堂的錦衣們更是從哀傷,到呆滯,到狂喜,短短半個時辰裡,經曆了大起大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