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夕陽懸在宮廷屋簷翹起的角上,打在肖染冷漠的臉龐上。
“冷宮……”
對於“姑姑”被打入冷宮,肖染並不算意外,當年玄門政變,蕭家謀反,舉族斬首。
相較之下,身為“貴妃”的姑姑能留下性命已經是不錯的結果,更不可能奢求保留優渥的生活。
然而心中有這個預期是一回事,此刻親眼目睹破敗冷清,好似被整個皇宮遺忘在角落的冷宮,又是另外一回事。
肖染深吸口氣,沒有去斬斷門扉上的鐵索,而是縱身一躍,便越過了冷宮的圍牆,落在了院內。
冷宮的院子一如既往的荒涼破敗。
與趙都安上次到來時不同的,隻有地麵泛起的青綠,以及院中樹木上抽出的嫩芽與花骨朵。
肖染沒有吭聲,布靴踩著覆著灰塵與細小石子的、凹凸不平,破敗的石板地麵,朝最醒目的主建築走去。
拐過屋子轉角,她腳步猛地頓住,視線落在屋簷下的一道女子的身影身上。
癡癡傻傻的蕭貴妃穿著一身素雅的宮女裙,正孤獨地坐在屋簷下的台階上。
她並攏雙腿,用腿縫夾住一支桃花,正神態癡癡地凝視著桃花,用有些臟汙的手,一瓣又一瓣地摘花。
每摘下一片,口中就咕噥出字句:
“回來。”
“不回來。”
“回來。”
“不回來。”
……
她極為專注,連肖染這麼個大活人走近都毫無察覺。
她身旁的台階上,已經灑滿了一片片桃花,還有一根根被她折斷,摘的光禿禿的桃花枝。
肖染怔怔看著女人憔悴而呆傻的麵容,淩亂的頭發,寬大並不合身的衣裙。
她嘗試將眼前的女人與記憶中那個雍容華貴,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貴妃做對比,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將兩者形象重疊。
“姑姑……?”
肖染眼眶先是蒙上霧氣,繼而蓄滿淚水,近乎哽咽地喊出了這個久違的稱謂。
這時,蕭貴妃終於將最後一片桃花摘下:
“回來。”
然後,這個癡傻的女人笑了起來,扭頭看向不速之客的肖染,很開心地說:
“他會回來,會再回來……”
肖染走到近前,緩緩蹲了下來,手中的劍鞘放在地上。
她輕聲呼喚:“姑姑,你不認識我了嗎?”
蕭貴妃開心地說:“他會再回來……”
肖染怔了下,試探問道:“他是誰?”
“簡文……我的孩子……”蕭貴妃如同一個機器人,被觸發了關鍵詞,夢囈一般說道:
“我夢到他了,他回來了……”
然後神色又低落下去:“但他又走了,夢醒了……”
肖染心頭一顆心沉了下去,她伸出手,擦了擦淚水,將蕭貴妃的肩膀扳向自己,紅著眼眶道:
“姑姑,是誰將你變成這樣的?是那個徐貞觀?還是誰?”
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蕭貴妃沒有回答她,而是如孩童一般,試圖掙紮,但失敗了,她頓時有些驚恐:
“放開我……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拉扯之間,她寬大宮女服的衣領被扯開,露出臟兮兮的身體上,隱隱的暗紅痕跡。
肖染麵色一變,用力將上衣扒下來半截,看到那本該如羊脂美玉,如今卻瘦削粗糙的女人脊背上,是一道道紅痕。
以肖染的眼力,隻一瞥,就判斷出是有人用細竹竿或相似的木棍毆打而留下。
她一張臉迅速陰冷下去,眼神近乎噴吐怒火:
“姑姑,是誰打的你?你跟我說,跟我說。”
蕭貴妃隻是掙紮,突然間,冷宮外傳來“邦邦”的敲擊聲,有人在靠近大門。
“她來了……來了……”
蕭貴妃如同應激,露出恐懼眼神,瑟瑟發抖。
掙紮地想跑,又似乎不敢的模樣。
肖染淩厲的視線掃向緊鎖的大門,聽到了開鎖的聲音。
而後門開,一個麵色陰鷙,眼距很寬,眉目極窄的年長宮女拎著個食盒,走了進來。
從其身上的衣裳看,赫然是“尚膳局”下屬的宮裡人,儼然是從負責給蕭貴妃送飯的宮中最底層的奴婢。
宮女看到肖染的時候,明顯愣了下,繼而眼孔撐大,朝後退了幾步,就要大喊:
“有賊……”
下一秒,一柄劍抵住了她的喉嚨。
戴著鬥笠的青山女俠眼神冰冷:
“你敢叫,我就敢殺你拋屍。”
宮女汗如雨下,雙腿顫抖,就聽這個膽大妄為的“刺客”忽然問道:“誰準你毆打蕭貴妃?”
宮女一驚,下意識甩鍋:
“不是我要打她,是上頭的女官吩咐……前,前些日子,陛下來了一趟,而後下令責罰了管冷宮的女官……所以……”
她不知這刺客來曆,怕死之下,竹筒倒豆子般吐露。
她口中的上頭,實際隻是皇宮龐大的奴婢體係中的一個底層女官,連莫愁的麵都見不到的小人物。
上次趙都安和徐貞觀來此,見蕭貴妃衣裳住處太差,女帝隨口吩咐身邊人改善些許,便沒再留意。
而女帝這句話,經過一層層宮裡人的傳達,到了底下,便成了責罰。
被責罰的奴婢們心懷怨恨,以為是瘋癲的蕭貴妃向女帝告狀,故而毆打報複。
這名宮女亦樂在其中,以她的低賤地位,毆打曾經的貴妃時,心中的快意難以描述。
隻是此刻將自己撇了個乾淨。
肖染安靜聽完,仿佛信了,收劍歸鞘,神態稍緩,將食盒遞給又餓又怕的蕭貴妃,溫聲道:
“慢慢吃,我來解決。”
然後便示意年長宮女走出冷宮,等關上冷宮大門。
肖染平靜地要求宮女說出她口中下令毆打的女官的名字,以及所在的位置、住處。
“不錯,我喜歡聽話的人。”
肖染伸出手,拍了拍宮女的肩膀,微笑道:
“你應該知道怎麼做吧?”
刻薄宮女眼珠轉動,忙道:“我今日沒見過你。”
“走吧。”肖染微笑著說。
宮女如釋重負,忙不迭沿著冷宮外狹長空蕩的巷子朝遠處快步跑遠。
隻是不知是嚇的,還是倒春寒,年長宮女隻覺渾身冰涼,雙腳發麻。
以她區區凡人眼界,自然不知道,方才肖染拍她肩膀時,一股股醇厚氣機便已渡入宮女經脈,呼吸間,斷了她的臟腑氣脈。
約莫六個時辰後,宮女就會暴斃而亡,外人察覺不出問題。
肖染笑容緩緩收斂,等宮女跑遠了,才不急不緩,手持劍鞘,頭戴鬥笠地朝巷子儘頭追去。
她當然不相信宮女說出的地址,所以準備尾隨其過去,用相似的手段,將參與這起事件的人都殺掉,並避免消息外傳。
……
……
夕陽已經沉下天邊一角。
如血的霞光斜斜照進巷子內,將斑駁的紅色宮牆切割成涇渭分明的兩部分。
女俠肖染走在巷內,突然駐足。
“好狠的手段,堂堂青山高徒,神章圓滿的武夫,如此為難一個小人物,怕是算不得名門正派手段吧,。”
一個散漫的聲音從頭頂飄落。
肖染猛地抬頭,瞳孔縮成一個小點。
隻見在一側高高的宮牆琉璃瓦片上頭,正蹲著一個青年,其穿著皇族供奉的衣裳,俊朗的臉孔蒙著夕陽的光,顯出古銅色。
“是你!?”肖染握緊劍鞘。
老神在在,蹲在牆頭的趙都安笑眯眯道:
“肖姑娘總算還認得本官,上午在演武場,沒機會說太多話,卻不想這會撞見了。”
肖染如臨大敵:
“你跟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