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謙然一如往日,平靜寧和。
但他此刻一言不發,腳步不疾不徐,走向賈顯庭。
…………………………
與此同時,也在五代十國這方人間的天地間。
某處天穹之上,忽然開始劇烈震動。
原本湛藍的天空,忽然開始化為青碧色。
風雲激蕩,虛空波動間,天穹上似是出現一片錦繡文章,字字如大日懸空。
但這篇錦繡文章此刻卻有四分五裂的征兆,仿佛隨時要瓦解。
在這一刻,身處須彌的唐皇張晚彤,靜靜坐在湖邊,閉上雙目。
楚昆靜靜站在一旁。
楚羽則轉身離去,開始鎮封須彌通往各方人間的虛空門戶。
而在同一時間,其他各方天地,也一同行動起來。
元墨白離開龍虎山,來到大同,輕車熟路,像上次一樣,鎮封大同通往外界的虛空門戶。
張徽則是前往歸藏,通知蕭春暉、孟少傑的同時,鎮封歸藏門戶。
地海內,黎天青主持下,地海門戶同樣開始封閉。
此前同樣得到雷俊通知的靈山中,靈山巫王皇甫琦傳訊給趙謙然命其便宜行事後,同樣暫時封閉靈山通往五代十國人間的虛空門戶。
而在娑婆內,王歸元在地縫中則無奈苦笑。
雖然,白湄和他都留在娑婆。
但按照他的想法,自然是將娑婆也鎮封起來比較好。
尤其娑婆還有堪忍世界,極端情況下甚至可轉為寂滅淨土。
但偏偏此刻無法展開。
不是因為昔日普光尊者乃佛門金身尊者而他王歸元當前修為境界尚不足。
而是因為雷俊阻止人間提前合流,正震動娑婆中的玉清彌羅洞天。
玉清彌羅洞天所處位置,又正好用於填補娑婆先前虛空縫隙。
故而不同於早先普光尊者那時的情形,眼下就算王歸元以堪忍世界封閉娑婆,結果也可能因為玉清彌羅洞天和虛空縫隙的緣故,被人從外界將娑婆重新洞開。
王歸元對此唯有輕歎一聲。
而在五代十國人間中,突兀出現的青碧天穹,震動多時。
伴隨虛空動蕩,天穹中閃耀光輝的錦繡文章,漸漸開始支離破碎,文字離散。
如此一來,仿佛大堤決口。
文章瓦解後,漸漸地,那片青碧天穹中,開始有門戶若隱若現,似要漸漸為之洞開。
受此影響,另外一方天地,也動蕩虛空,仿佛與之呼應,漸漸有降臨五代十國人間的征兆。
曾經,令此方人間中人為之瘋狂的大矩。
遠方,大矩的虛空門戶,亦開始在天地間若隱若現。
大明人間,岑若樸正有些焦急地看著手中用以祈天禱告的笏板,麵色有憂有喜。
其恩師周天道人,已經自域外虛空的沉眠中蘇醒。
為了這次的事,他強忍自身不適,短時間內堅持,耐心等待。
得到他的回應後,岑若樸連忙稟報道:
“師尊,提前人間合流一事,似是受阻,但碧落已有重開跡象。”
“人間提前合流受阻,當重整其事。”周天道人開口。
他與普光尊者、善智慧尊者乃至當初身死的黃金汗昂沁夫等人都不相同。
人間合流,對他而言至關重要。
人間合流不到來,不論是各方人間還是九天十地,對周天道人來說,都不是安身之所,意味著他將被迫繼續滯留虛空。
而如此缺陷,他卻難以對包括自己弟子在內的其他人宣之於口。
可是阻撓人間提前合流的人,出手果斷狠辣,把握入微。
以周天道人之能,在不能直接降臨人間的情況下,短時間內亦無法找出對方下手壞事的具體位置,欲要反製也不可得。
等費儘心思找到,早已經來不及。
“雷音寺和金剛界兩派僧人皆言,當前無法找出對方出手的具體方位,亦不知具體何人動手,有多少人到場。”岑若樸艱難開口。
稍微頓了頓後,他補充道:“師父,普光尊者和雷音寺,似是另有所圖,但當前詳情不明。”
周天道人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波動:
“普光,終究還是不甘心。”
但對他來說,則沒什麼好不甘心的。
倒不如說,碧落重開,天宮舊屬回歸,正是他的機會。
如果人間合流當真無法提前到來,那他當前窘況,最後一線機會,便著落在一個人身上。
天宮舊屬領袖,道家符籙派仙境真君,高天隨。
“普光,為師大約能猜到他去向何方。”周天道人言道:“為師先赴碧落一行,你去見雷音寺中人。”
岑若樸手持笏板,連忙向天一禮:“是,弟子遵命。”
同一時間,空桑中,善智慧尊者跏趺而坐,沉思不語。
金剛界佛部之主毗摩舍安靜侍立在旁。
片刻後,善智慧尊者開口說道:“關於龍虎山天師府幾人的行蹤,仍無準確消息?”
毗摩舍:“是。”
善智慧尊者再次陷入沉思。
毗摩舍:“尊者,歸墟那邊?”
善智慧尊者:“當前仍在閉關,已經確定不參加這次的事。”
毗摩舍聞言,頓時也為之沉默。
提前促使人間合流,終究還是沒能成行。
而碧落卻可能因此重新洞開。
這對善智慧尊者和空桑佛門而言,並不完全是好消息。
相較於普光尊者同周天道人,善智慧尊者反而對碧落和天宮舊屬當前疑慮更多。
人間合流當前不到來,碧落卻重開。
如果當中天宮舊屬強者當真眾多,那在眼下的環境中,他們也會嘗試占據更多的九天十地。
不與之合流,空桑會否也成為目標之一?
眼下當然可能是奪回須彌的機會,但善智慧尊者本身當前身體狀況不佳,關於大唐修道界幾個頂尖高手的行蹤又不明朗……
“通知闍底羅、哈森他們。”善智慧尊者徐徐說道:“暫時關閉空桑門戶。”
毗摩舍當即結印為禮:“是,尊者。”
相較於周天道人的失望和善智慧尊者的戒備,普光尊者此刻相當平靜。
平靜的同時,亦堅決。
虛空中,他端坐在紫金缽盂內,靜靜看著麵前的古鐘。
普光尊者這一刻,親手撞響了古鐘。
古鐘震蕩間,並無聲音發出。
隻有一圈又一圈仿佛凝結為實質的波紋,不斷向外擴散。
但這些波紋擴散到一定範圍後便紛紛停止,然後累積。
於是,漸漸有極為粗大的光柱,籠罩中心處的普光尊者和那口古鐘。
在普光尊者撞鐘的同時,他身邊佛光湧動,漸漸凝聚為一尊化身。
這化身卻是道人模樣,看上去鶴發童顏,身著道袍與丹鼎一派聖地純陽宮傳統服飾相近。
赫然是昔日蓬萊人間道國中央黃帝“嚴克濟”重現。
並且,眼下近在咫尺,普光尊者化出的這尊道門化身,不再是九重天修為,而是已經居於九重天之上的道家丹鼎元神仙人。
這道人化身抬手,開始和普光尊者你一下我一下,一起撞響古鐘,交替往複。
鐘聲中蘊含的道理意境,交織先前,開始出現變化。
同時兼具佛門法蘊和道門法蘊。
於是,籠罩古鐘的巨大光柱在虛空中蔓延。
仿佛鋪展開一條全新的道路。
道路徐徐蔓延,消失在茫茫虛空間。
延伸向,九天之一的蓬萊。
普光尊者,沒有選擇嘗試奪回自己先前占據的娑婆。
雖然,那裡有對他至關重要的法儀。
但正因為如此,大唐修道界可能對那裡虎視眈眈。
而蓬萊,多年來如同大唐道門後院一般。
普光尊者也仿佛再難踏足。
但他畢竟已經登臨仙境,成就佛門金身,經過這些年以來的不斷揣摩鑽研,他終於有了些新的收獲。
尤其在當下碧落重現,而蓬萊有天宮遺跡,雙方隱隱乾涉的情況下,讓普光尊者有了重新進入蓬萊的機會。
不似有空桑作為退路的善智慧尊者,眼下普光尊者需要先確保自己有所收獲。
有人間可能提前合流,吸引對方注意力。
有蒼寰之戰,巫真賈顯庭企圖渾水摸魚。
有碧落重開,天宮舊屬回歸人間。
凡此種種,能成固然最好,不能成,皆是當下他真實意圖的掩護。
雖然,他當下憑空開辟前往蓬萊的道路,亦需要相當時間,但眼下唯有儘力一試。
不同於十地中的黃泉、地海、無間等地,位列九天的蓬萊即便有陷阱,也不似黃泉那般凶險。
至不濟,最壞結果,似周天道人一般,轉投天宮舊屬。
普光尊者不希望走到那一步。
他目光寧靜,收了紫金缽盂托在手中,持九環錫杖,在古鐘衍化而成的道路中前行,向遠方而去。
與此同時,身在青杏山地下,強行堵塞地脈長河迫使其分流改道的雷俊,忽然心神微微一動:
“蓬萊麼?這樣看來,是普光尊者?”
他微微頷首,手中多出一杆類似拷鬼棒的存在。
卻是許元貞煉製的散靈棒。
雷俊座下閃動紫、金、青三色光輝的法壇保持不動。
那散靈棒則被他向前投入地脈靈氣長河中。
雖然沒能將洶湧的地脈長河當場擊散,但讓“水勢”頓時為之一緩。
受此影響,雷俊當即開始更主動導引地脈長河散流,速度比先前更快,以節省出時間。
待靈氣長河徹底改道之後,雷俊起身。
大明人間同五代十國人間相通的虛空門戶,仍有天地靈氣往來。
相關變化徹底平息,還需要些時間。
但大唐人間在孤雲原和大小關山通往故宋人間的虛空界域,已經趨於穩定,不會再重新洞開。
各方人間之間合流征兆仍在,相互吸引仍在,但遠不如先前迫切。
強行的人為改變,被強行再次遏製。
光輝凝聚的三層法壇漸漸散去。
雷俊攜天師三寶,離開地下。
散靈棒成功為他爭取到時間。
雷俊飄然前往蓬萊。
得蓬萊之海中觀天台接引,雷俊前往那裡,不需要專門的虛空門戶,一如早年李航、沈溪他們往來。
彼時沈溪、李航等人需要消耗符籙,而對如今的雷俊來說則不在話下。
雷俊在虛空中穿行。
雖然已經離開大明人間,但冥冥中,他感覺到,包括大明人間通往五代十國人間的虛空門戶在內,各方人間方才為之減弱的天地靈氣往來,這一刻徹底恢複至先前正常模樣。
雷音寺、空桑佛門和周天道人師徒營造的人間提前合流跡象,徹底消失。
風停了。
自大唐人間青山巔,八十一年前那場風,正式停了。
在這一刻,雷俊的肉身與神魂,悄然生出變化。
他平靜以對。
最近兩年來,他已平穩走過一條路,一條獨屬於他的路,逆行一年,順行一載。
他以九重天五層圓滿的修為,經過大矩、娑婆、玉清彌羅洞天、兩晉人間、黃泉、故宋人間後,再途經羅淵。
身入羅淵後,雷俊本身,開始出現變化。
並非因羅淵而起。
而是仿佛時光倒流一般,雷俊五炁朝玄之境不複存在。
他修為境界,在那一天竟仿佛倒跌回九重天四層境界。
雷俊對此無半分驚疑之意。
他仍然平靜遊走於羅淵、今漢人間、太清度人洞天。
在他離開太清度人洞天,走下大漢龍虎山時,隨著他邁下一個台階,自身修為似也隨之下個台階,跌落至九重天三層境界。
雷俊仿佛全無所覺,繼續淡定而行。
他離開今漢人間,走過蓬萊,進入地海。
步入地海那一刻,仿若時光倒流,他修為境界再降,落回九重天二層境界。
離開地海,走過大同,雷俊一一故地重遊,自身修為繼續回落,跌至九重天一層境界。
他安之若素,重回大唐人間,先過大唐帝京洛陽城,繼而一路西行。
抵達昔年大唐金剛寺遺址前,雷俊不複九重天大乘之境,修為滑落至八重天四層。
到他重返天師府,入後山祖陵祭拜曆代祖師,修為落至八重天三層。
再出天師府,赴川西雪嶺,東海之外,入歸藏,其後返回大唐人間。
那一天,雷俊修為回落至八重天一層境界。
複又北上,前往晉州、澤州一帶,足跡踏過晉州葉族舊地。
自身修為回落至七重天境界。
南下,來到與龍虎山所在信州遙遙隔江相對的江州林族祖地舊址。
然後重返天師府,越過大江那個瞬間,雷俊修為回落至六重天境界,重回中三天。
在府中靜修一段時日,修為倒退回五重天境界。
於是接下來,他自身修為實力,仿佛時光長河倒卷,自五重天再進一步下落至四重天,下落至下三天層次。
然後,三重天……
二重天……
一重天。
到雷俊某一日泰然重返山下道童院附近。
終於,他再無修為可言。
除了身心暫時仍葆青春不見蒼老外,如凡人一般。
雷俊對此早有準備,預置靈符、法寶,令太清八景寶蓑在短時間內仍能發揮作用。
他長途跋涉,不懼路遠,靜靜前往最初的所在,也是最後的所在。
初來此世的那座青山。
在這裡埋下天師印後,雷俊靜靜盤坐其上等待,如凡人一般餓吞乾糧,渴飲山泉。
雖無靈氣加身,但他仍默默吐納存神。
直至,清風重新吹拂。
在那一刻,雖無修為在身,可雷俊感到頭頂仙門前所未有清晰。
於是,他重返龍虎山。
長途跋涉,費時良久,雷俊不急不慌。
抵達山下道童院,他修為重現一重天煉氣十二重樓圓滿。
登山入府之後,修為重歸二重天築基。
雷俊始終如先前一樣,不急不躁,靜心修持。
無需做些旁的事情,一切如往日順其自然,每天靜心打坐調息,觀想存神即可。
自凡人階段開始,靜心渡過接下來一年時間,仙凡之隔在他麵前,便不複存在。
於是隨著時間推移,三重天法壇、四重天元符、五重天道宮、六重天道印,次第而成。
出山赴北疆大黑山,成七重天通天之境。
自江州、東海、川西後回山,入八重天神庭之境。
自歸藏、地海、須彌之後南下大唐南海之濱滄浪岩,重登九重天大乘之境。
及至後來再經大同、今漢人間、蓬萊、黃泉、兩晉人間、娑婆,終重新成就道家符籙派九重天五層圓滿,五炁朝玄境界。
前進之勢,如登造化浪潮,洪流所至,勢不可擋。
而到如今,正反道路行完,他重回仙門前。
天塹劫難,唯自己可渡,旁人難以援手,成敗全憑一身。
但今日,雷俊是那唯一的例外。
無需自己去推,大門已經打開。
時代洪流,人間大千,幫他推開這座仙門。
或者,某個角度也可以說,是普光尊者、周天道人、善智慧尊者他們代勞,推開這座門。
人間合流提前,悖於天地自然。
遏止其行,重歸正軌,順乎天地自然。
門與路相同,不止水到渠成,更瓜熟蒂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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