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終南山腳下,三省六部九寺五監的朝官、宿衛巡邏的禁軍、雕磚刻石的工匠、念經超度的僧道、再加上宮中宦官婢女,共有兩三萬人聚集在此,誰也不知道自己腳底下有一條長長的盜洞,神不知鬼不覺通往公主陰間的府邸。
上有宿衛軍士,下有地宮墓門。三道石門以鋼釺固定,封頂石條以錫汁灌縫,堅不可摧。然而韋訓另辟蹊徑,先是混進工匠之中探明地宮形狀和確切位置,再遠遠避開眾人耳目,挖了一條地道斜插入底,再由下而上探入地宮。不說其掘土之快,光是這不能差之毫厘的計算功夫,便是尋常發塚者遙不可及的神技。
自孩提時被陳老頭買下,韋訓被迫隨他學藝,十五歲上便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但韋訓本人卻對財帛渾不在意,運氣也背,常常空手而歸。本指望整班人靠他騰達,他卻如此憊懶,陳老頭一命歸西之後,眾師兄弟樹倒猢猻散,各自抱團去了。
韋訓在地洞中摸黑作業,心算距離差不多了,片刻後手中鐵釺發出鏗然一聲金玉之音,觸手冰涼,這便是官窯專為皇家燒製的“金磚”了。
金磚不是真金,是使用一種用細篩過濾的特殊黏土燒製的,質地細膩堅硬,專門用於皇家建築,不僅造價高昂,配方也嚴格保密。墓磚橫豎交錯鋪了九層,工匠不敢偷奸耍滑,磚與磚嚴絲合縫,一張紙也插不進去。但隻要沒有灌漿,就難不倒他。
韋訓從懷中抽出一把匕首,摸著縫隙插刀進去,接著切豆腐般四邊一劃,便將那塊磚拿了下來。去了第一塊,後麵就簡單多了,平整的地宮一角,漸漸顯出一個缺口。
地宮裡森冷晦暗,雖無一點風,冷氣卻絲絲入骨,與地麵上的炎天暑月相比,仿佛另一個世界。墓門剛剛封閉不到兩天,空氣還算新鮮,隻是飄著一股淡淡的腥味。韋訓扶著牆探身入內,覺得觸手濕黏,心道是喪事辦得太急,連壁畫還沒乾就封了墓門。
他不著急掏出火折子,而是在黑暗中靜聽了一會兒。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若有危險機關,身體的直覺比眼睛要好用多了。韋訓從身後的洞裡摸了幾塊小石頭,朝各方向丟了出去。
黑暗中勁風撲麵而來,韋訓略微一閃,一發弩箭射進磚牆裡,發出空曠的回聲。從聲音回蕩之中,韋訓已經對地宮的結構和身處的位置心中有數。
公主的墓雖然豪奢,但急促下葬,沙海和火龍這種規模宏大的複雜機關都來不及準備,隻在墓道上下安置了六架弩箭,韋訓把弓弦卸了,就再沒有彆的後招了。如果有屍氣和水銀毒霧,也沒有足夠的時間發酵釋放。除了鼻端縈繞的腥味讓他有些在意,其他並無異樣。
韋訓掏出火折點燃了蠟燭,宏偉的地宮便在小小火苗中揭開一角麵紗。
以公主身份而言,這座墓穴確實逾製太多,已經接近皇室“陵”的規格了。上有天井,側有龕房,墓道兩邊則是一群群侍女的壁畫,或執扇,或捧壺,如生前一般侍奉自己的貴主。倉促之下,許多侍女的衣裙還沒有填滿顏色。而公主那堆山填海的陪葬品,則淩亂地擺放在每個角落。
韋訓手持蠟燭,緩緩查看這些民間無法想象的巨大財富。一箱箱綾羅綢緞,金盆玉碗,螺黛胭脂,並沒有分門彆類地擺好,而是跟馬具、陶俑、香器乃至各色食物一堆堆疊放在一起。
韋訓越看越奇,明器的擺放自有其嚴格禮製,如果不是被盜墓賊大規模翻找過,斷然不會亂成這樣。往墓道深處走去,連壁畫也來不及畫了,便懸掛以綾羅絲緞為裝飾。公主身後之事奢華隆重,超乎尋常,也草率倉促得令人驚異。
水晶盞上水晶糕,黃金盤中乳酥亮,事死如事生,這些本應由活人使用的器物、食用的點心擺在陰冷墳墓中,有種反差的詭異之感。
象牙犀角,珊瑚雲母,珠簾翠幾,從各色無價之寶前走過,韋訓沒有半分心動,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東西。在一尊整塊美玉雕琢的四足鼎爐前,他駐足查看一番,發現裡麵隻是熏香,便立刻拋在腦後。
那股腥氣越來越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