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南郊的翠微寺,本是太宗皇帝所建的避暑離宮,原名翠微宮。貞觀二十三年的五月,太宗皇帝在翠微宮含風殿養病時突然駕崩,這處離宮就變成了忌諱之地,幾代皇帝都不再來訪。伴隨著那位傳奇帝王的去世,五月作為惡月,在大唐的忌諱更深了。
上有所好下必趨之,反之亦然,翠微宮逐漸荒廢。後來改為翠微寺,也是香火稀少,人跡罕至,連駐寺的和尚都揭不開鍋,另投門路去了。安史之亂後,這裡頹垣敗壁,滿地荒草,哪裡還有絲毫天家宮闕的模樣。
韋訓把公主安置到後殿一間屋頂尚存的禪房。人雖活著,但封在棺材裡多日不進飲食,兀自昏睡不醒。擦去她臉上厚厚的脂粉,才看得出形容憔悴,已經奄奄一息了。如果不是生死攸關時有內力深厚的高手續了一口氣,恐怕扁鵲華佗再世也難救活。
韋訓悉心照護,第一日隻能用蘆葦管灌下些許熱湯,第二日能進漿水,第三日才能喝些薄粥。
剛開始,十三郎對這位死裡逃生的金枝玉葉頗有些不忿,覺得是她耽誤了大師兄危急存亡的大事,卻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少女無端死掉,隻好跟著端湯遞水幫忙。
曾經宮中趨炎附勢之徒見萬壽公主得寵,宣稱貴妃以後,公主乃是京畿第一美人。如今得見真容,雖稱得上清婉可愛,但平心而論,距離第一稱號還遠了些。
隻是她肌膚脂膩玉滑,完美無瑕,滿頭烏絲又稠又厚,光可鑒人,如同一匹順滑閃亮的黑色錦緞。這樣的發膚,實在是深宮中萬般嬌寵、精心嗬護出來的,非民間所能擁有。
到了第三日上,公主嚶嚀一聲,星眸半張,漸漸醒轉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間空曠殘舊的禪房,門板早已消失,門洞大敞四開,窗漏牆破,角落裡放著幾隻接雨水的瓦盆。身下一張破舊的窄榻,已經塌了半邊,用磚頭墊起來。榻上光禿禿的沒有一件寢具,她披、臥的都是自己沾染泥土的外袍。
公主費了半天力氣才勉強撐著身體坐起來,隻覺嗓子喑啞乾澀,手足麻木,仿佛不是自己身上長的一般。
“噢,活了活了。”
廊下站著兩人,一個光頭小沙彌,一個身穿竹布青衫、膚色白淨的瘦削男子,嘴裡含著根飴糖。雙方麵麵相覷,一時間相對無言。
十三郎小聲問韋訓:“師兄,你說她會報官抓我們嗎?”
韋訓笑著答道:“官家未必信呢。”
萬壽公主以為還在夢中,恍恍惚惚問:“你二人是何人?這是何處?你們是拐帶我的盜賊嗎?”
十三郎說:“盜賊是沒錯,拐帶可沒有。認真講來,大師兄還是救你的恩人呢。”
韋訓進了禪房,遠遠靠著柱子往下一溜,席地而坐,姿態甚是悠閒。接著,把公主暴疾薨逝,被活埋在地宮中,他發丘盜墓,恰巧將她起出棺木等事簡單一說,隻略去人殉不提。
此事太過驚世駭俗,公主一時接受不了,加上大病初愈,腦中一片空茫。自己身著最高品級的翟衣禮服,這可不是日常用的衣物,她怎麼可能穿著這一身,被人從宮中擄走卻什麼都不記得?
公主茫然問:“你到底是誰?”
韋訓這才吐了糖棍,挺身正坐,不卑不亢拱了拱手道:“鄙人韋訓,這是我師弟十三郎。”
“是京兆韋氏還是吳興韋氏?”
這兩家都是不遜於五姓七望的世家大族,聽到這天真一問,韋訓不禁放聲大笑,屋頂簌簌落下許多灰來。
“哈哈哈哈哈哈,你瞧我這身布衣,像哪個韋氏?”
公主麵上一紅,方覺自己失言,這場無妄禍事後,她頭昏腦漲,連坐著都覺艱難,思緒更是剛出生的嬰兒一般簡單。看這人年紀不到二十,雖然一襲布衣,但雙目湛然如電,氣度疏狂不羈,不似賤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