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吏皺著眉頭看那女子,隻見她披頭散發,滿身汙穢,神誌確實不怎麼清醒的樣子,原來是個瘋婆子。雖然很想打聽一下到底是哪家的女兒,但是城南多是當朝權貴的彆墅莊園,當眾查問,得罪哪一家都是吃不了兜著走。
當即厲聲喝道:“快領回去!好生關在家裡,不要再放出來了!”
依照當朝律令,戇愚瘋癲之輩就算犯了罪送去見官,也可從輕發落,況且誰也不想碰她,既然有家仆來領,自然樂得清靜。
韋訓把狼狽不堪的少女拉扯起來,原路返回翠微寺。
回程路上,少女一言不發,腳步虛浮,好似魂魄離體,但竟然不哭。
十三郎以肘戳韋訓,小聲問:“沒有領到賞,也沒被砍頭,我們拿她怎麼辦?”
韋訓搖搖頭,默不作聲。
回到翠微寺已近黃昏,天邊雲蒸霞蔚,紅光四射,如鮮血一般由西燒到東,是一片讓人不安的火燒雲。走進山門,十三郎伸了個懶腰,低聲抱怨道:“在路上奔波了一整天,一文錢沒有拿到,倒像是故意趕去城門挨一頓打似的。”
萬壽公主一身汙穢已經風乾了,走過放生池邊,她特意探頭看了一看,見裡麵荒草蕪棵,池水早就乾涸了。
忽聽她一聲令下:“汲水來!”
聲音不高,卻自有一股常居人上的威嚴氣勢。師兄弟二人自然拔腿執行,尋了木桶,去後殿的井中打水。
公主不去禪房,就直挺挺地跪坐在前庭,幕天席地,和衣盥洗。深井之中的水極冰,此時可沒有侍兒為她燒熱香湯了,公主一瓢接一瓢冰水當頭澆下,激了一身戰栗。
韋訓冷眼旁觀,見她舉止肅穆,神色哀而不傷,眼神中竟已經存了死誌,心道不妙。
衝淨了一身穢跡,公主朝著禦座方向叩頭一拜,便起身去禪房,想尋一條繩子自儘。尋來尋去一無所獲。團花披帛乃細紗所製,輕薄透亮,想來承受不住軀體重量;若用腰帶,那裙子就掉了,可謂極不體麵。
正踟躕,看見韋訓在旁袖手而立,公主揚聲詢問:“有刀嗎?”
韋訓點了點頭,從懷中抽出一把槍灰色的匕首,插在公主麵前木柱上,映出她蒼白憔悴的麵容。
此時連十三郎都看出她想尋死,急得搔頭抓耳,喊道:“她要刀,你還真給啊?!”
韋訓笑道:“旁人自戕而亡,依律與我二人無關。等她死透,屍首無人認領,我們洗淨血跡尋個買家,做一樁冥婚,換上十幾貫好錢,去城中打酒割肉買飴糖,豈不美哉?”
十三郎大為震驚,瞪向師兄,卻見他神情狡黠,衝自己眨了眨眼。孩子機靈,立刻明白了師兄意思,順著他的話頭說了下去:
“大師兄要少了。未婚貌美的新鮮女屍,在鬼市上怎麼得叫價二十貫,有的是鰥寡孤獨的老頭子搶著要呢。”
接著絮絮聒聒講了配冥婚的價錢,燒成灰的叫價多少,陳年枯骨叫價多少,老嫗腐屍又是多少,總而言之越新鮮、越年輕就越貴。
兩個盜墓賊竟然當麵議論她死後屍身價格,還說賣掉跟老翁配冥婚雲雲,公主又驚又怒,又氣又怕,百感交集,突然哇得一聲嚎啕大哭起來,眼淚斷線的珠子一樣滾滾而落。
這一哭驚天動地鳥驚飛,撕心裂肺衝雲霄,把一切的委屈和恐懼都宣泄出來。就算忍辱進得城中,見到京兆尹又能如何?就算京兆尹立刻上報,得以麵聖又如何?
萬壽公主法理上已經死了,而且是在某種天恩期待下的死亡,就算她現在胸膛跳動氣息不絕,但普天之下、率土之濱,所有人都隻能當她是個死人。在走去長安的路上,她就隱約想到這一層了,隻是太害怕,不敢深入想下去。
如今當眾受辱,除了自儘以保全天家顏麵,還有什麼辦法呢?
聽了一會兒哭聲,韋訓平心靜氣地問:“我把你帶回人間,公主可曾後悔?”
公主哭罵道:“宵小賊子!休想動我屍身的心思!我做鬼也不放過你們!”
韋訓略微放下心來。尋死之人最怕是意誌堅定,一旦能哭能罵,有了宣泄之地,倒不容易著急赴死了。
哭了好半天,喉嚨嘶啞,女孩對著匕首的反光一照,見自己披頭散發、雙目紅腫、臉頰消瘦,從未如此醜怪過,簡直已經是個鬼了。心想要是會被賣掉屍體,那自己死前一定得把麵容劃爛,絕不能讓賊人賣個好價,可這樣又更不體麵……
如此糾結起來,十三郎取來一瓢冷水給她潤喉,她順手接過來就喝光了。
又小聲嚶嚶哭了一會兒,四周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她抬頭不見那兩個小賊,出門一瞧,卻見師兄弟兩人正蹲在廊下,呼嚕呼嚕美滋滋地吃湯餅。
不看便罷,一看立刻饑火中燒。
這時候公主死誌稍退,冷靜下來,稍微明白過味兒來了。假若為了求財,韋訓隨便在她地宮中順手摸一件什麼,都足夠他們半生逍遙快活,連她身上帶的首飾都如數奉還,何必還在乎一具屍體呢?說什麼冥婚,不過是東拉西扯,激將之法罷了。
一旦想通,再看這兩人,立時覺得順眼了不少。
今日從早到晚來回奔波了六十裡路,一粒米也沒有進過,現在幾乎餓得站不住腳。(唐代一裡約450米)
“小子,去給我盛一碗!”
十三郎應了,趕緊把自己碗裡的麵片咽下去,統共就這麼兩隻碗,不騰出一個空的,就沒有公主用的了。他本來因為大師兄的事對少女怏怏不平,怎知道她似乎天生有種擅長指使人的能力,眼睛一眯,下巴抬起,他還沒有意識到,就自覺去給她跑腿了。
十三郎用井水仔細洗淨了碗筷,呈上湯餅。
於是天潢貴胄、金尊玉質、食邑三千、京畿第一佳人的萬壽公主,就這麼散發赤足捧著一隻破碗,稀裡呼嚕吃著隻加了點鹽的清水湯餅,身邊坐著兩個本應拉去狗脊陵棄市的盜墓賊。
韋訓臉上掛著一副讓人想打他的狡黠笑容:“餓了吧?”
女孩麵上一紅,擦了擦臉上淚痕:“哼,我死也要做個飽死鬼。”
韋訓半是戲謔半是真地讚歎:“公主灑脫,有大智慧也!”
吃飽喝足,萬壽公主隻覺渾身酸軟,困倦得什麼也不想,一頭栽倒在榻上,睡到日上三竿。等到自然醒來,隻見明媚的日光灑在榻上,再看木柱上插的那柄匕首,忽然就不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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