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來到玉城,探查的目標有三個,寶珠正在猶豫順序,拓跋三娘調轉馬頭,要與眾人分開。
寶珠見她去的方向是龐良驥家,揚聲說:“新娘失蹤的第一現場恐怕是蕭家,不是龐家。”
拓跋三娘輕蔑一笑:“老娘要乾什麼還需要跟你報備?”說完更不回頭,縱馬而去。
寶珠十分惱怒,霍七郎解釋說:“三師姐的專長就是安排刺客潛入目標家中,刺探機密或是拿走人頭,她是想去瞧瞧敵人的手段,再說那個假新娘也需要個強力的人盯著。”
寶珠一聽,頓時怦然心動,想將拓跋三娘納入麾下,然而那女人的桀驁不馴似乎還在韋訓之上,連好好對話都做不到。
眼看那個有著鬼魅般氣質的俠女消失在巷尾,寶珠道:“她既然去了龐家,那我們就先去蕭家。”
與婚禮那一日車馬盈門的熱鬨比較,蕭府如今門庭冷落,一個直不起腰的老奴往庭院裡潑了盆水,遲鈍緩慢地掃地。一行人下了馬,竟無門房通報,也沒有人來牽坐騎,隻能將驢馬拴在門前拴馬樁上,自行進去了。一直走到院子裡,才有個婢子進去通報主人。
過了半晌,一個穿著錦袍的中年士人出來了,他臉上粉底比寶珠塗得還要厚,渾身迫人的熏香氣息,霍七郎隻瞧了一眼,直嘬牙花子。
中年士人一臉傲慢地問:“來者何人?”
寶珠見他穿著打扮和年齡,猜測他應該是蕭家的家主,道:“我是楊氏九娘,龐良驥家的親屬,因蕭氏娘子在婚禮上失蹤,特來她娘家探訪真相。你就是蕭小娘的父親嗎?”
中年士人仍是鼻孔朝天,表情中沒有一絲對女兒失蹤的擔憂。大唐高門男子有魏晉遺俗,習慣化妝打扮,傅粉施朱、熏衣染發都不是女子獨美的手段,但親生女兒前日剛出事,他沒有派一個人去親家府上問詢,還打扮成這樣,連寶珠都覺得看不下去。
“吾就是蕭士廉,蕭苒已經嫁與龐家,跨出家門登上婚車那一刻就與我蕭氏無關了,你們弄虛作假不想認賬,搞得滿城風雨,怎麼還有臉到此詢問?”
寶珠本意是來探訪新娘失蹤真相,儘可能多打聽些線索,問話時和顏悅色。沒想到家主自詡清貴,傲慢無禮,上來先撇清關係,滿臉的‘貨物售出概不退換’,立刻便惹惱了她。她出身天潢貴胄,若論拿喬擺譜,這落魄的蕭姓士人哪裡是隴西李氏的對手。
她冷笑一聲,昂著頭說:“蕭老丈名叫‘士廉’,卻貪財得很,這麼著急割席,是怕龐家丟了新娘來找你討回聘禮嗎?瞧你家落魄如此,看起來是要絕戶了,是不敢退還這筆賣女兒的陪門財呢。你這一臉胭脂水粉,滿身綾羅綢緞也是用聘禮買的吧?想是退錢時還得刮下來還給人家,確實有些難辦。”她神態高傲,語言極儘嘲諷之意。
蕭士廉一聽這話,頓時色變,睜圓眼睛,手指著寶珠說不出話。
傳承自魏晉南北朝的傳統高門望族向來以門第等級森嚴為傲,嚴格遵守“士庶不通婚”的原則。但伴隨著時代動蕩,許多望族逐漸衰落,經濟條件被某些寒門庶族反超,許多沒落世家經不住利益誘惑,通過收取“陪門財”的行為將女兒賣與富甲一方的庶族,用來彌補自己門第身份的損失,以此大發婚財。
若是雙方交易心甘情願,也無可厚非。但這些士族替女兒議親時完全違反天性,不問賢肖、健病、老少,而但論財貨,恣求取為事,純粹是將女兒當做貨物販賣,一直為世人所詬病,譏諷這種婚姻為“賣婚”。此種現象從唐初起就存在,朝廷以律令、詔書形式禁止,卻擋不住人趨利的貪婪心理,一直屢禁不絕。
蕭士廉自知這種行為為世人所不齒,滿城風雨中倒有一半是罵他將守寡的女兒轉手賣給一個殘疾的瘸子,賣女的事雖乾得出來,被人當麵叫破卻下不來台,他氣得直翻白眼,半晌才罵道:
“乾卿底事!你一個寒門庶族遠親,何來資格對吾清貴高門指手畫腳!”
他不說這話也罷,既然說了,寶珠更加起勁,笑盈盈地說:“龐家是寒門,我弘農楊氏可不是,我家四世三公、清白傳家,阿耶穿紅、兄長服紫,你這一支蕭氏分支幾代白身了?彆說進士了,連個簡單的明經科都考不上,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好意思自稱書香門第、清貴高門?趕緊拿著賣女的錢給蠢兒子捐個官兒吧!”
寶珠當夜讓龐良驥派人去蕭氏宗祠偷來族譜查閱,已經提前把這家族的底子摸得清清楚楚,此時開口奚落格外得心應手。都不用隴西李氏的皇族身份,楊行簡的家門就足夠將這求富不仁、沽名釣譽之人壓製得抬不起頭來。
則天大聖皇帝武氏將科舉作為常態製度後,進一步打擊了舊門閥士族,天下沒落名門想要重振家門,必須靠讀書入仕,唐初的“尚姓”之風逐漸偏移向如今的“尚官”,如果子弟讀書不好當不上官,空有姓氏已經很難立足。
寶珠熟知這些沒落士族憤世嫉俗又不得不靠科舉躍升的弱點,句句都打在蕭士廉要害上,幾個來回之後,蕭士廉臉上一會兒紅一會兒紫,捂著胸口跌坐在椅子上,彆說還嘴,連氣息都上不來了。
蕭士廉有心衝上去抽她一巴掌,但這小姑娘通身氣派雍容華貴,確實是父兄官高爵顯的模樣,他被當頭辱罵,也不敢像打自己女兒一樣唐突她。
霍七郎揣著手觀看寶珠大發神威,隻恨缺一把瓜子來嗑。
邱任往宅院角落處望了一眼,低聲對她說:“我隻知道日暮煙波掌能將人打得外觀無損內臟破裂,九娘子罵人的效果似乎也不輸給韋大的掌力,我瞧這老頭兒快要突發心疾、被她活活罵死了。”
霍七郎也往那角落處望了一眼,笑道:“要不然九娘要帶著四師兄來,等會兒人趴下了,你趕緊急救一下。”
許抱真在門口冷眼旁觀,覺得寶珠的口音、用語遣詞都與宮中來人一致,特彆是那一副高高在上訓斥下屬的倨傲態度,他心中漸漸燃起了疑惑的火苗。
正當寶珠罵得痛快淋漓之時,一個高挑女子悄然走進正堂,派男仆將蕭士廉攙扶進去了。
蕭家家主妝容齊整,這女子卻素麵朝天,黃黃的一張方臉兒,看起來已經三十多歲了,發型衣著仍是未嫁女子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