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分清楚:她是遭人謀害落難江湖,金玉陷泥沼的情形,除了保護她,其他一切行為都是趁人之危。他承諾送她尋親,是出自惻隱之心,此道一諾輕生死,無論俠氣義氣,都決不能透露半點心意,不敢伸手,也不能伸手。
也正因為不能不敢,才盼望她主動來靠近。這念頭太過隱秘,隱秘到連對自己都羞於承認。
衣料窸窣,香氣漸近,韋訓每一寸皮膚、每一根毛發都因為期待而敏銳起來。
寶珠受了拓跋三娘挑撥,以為韋訓中途出逃,快馬加鞭回來客棧查崗,結果推門一看,見他仍乖乖睡在床上,才鬆了口氣,壓著腳步悄悄走到床邊,蹲下來抱膝仔細端詳。
他在眾目之下總是桀驁強橫銳不可當,鋒利得如同腰間犀照,要割傷視線內所有看見他的人。睡著之後鋒芒收斂,凜冽寒光納入刀鞘,才能容人靠近。
今日與殘陽院成員共同出行,經曆一場惡戰,才知道江湖腥風血雨,無論同伴還是敵人都在揣摩自己實力,稍有退縮,便可能血濺當場。這與朝堂上韜光養晦謀定後動的策略完全不同,一直擺出強硬的姿態,想來是很累的。
看他睡得安穩,寶珠不覺伸出手,想知道他臉頰的肌膚是否也同手掌一樣冰冷。
然而漸漸靠近了,卻不知怎麼停了下來。往日間麵對弟弟李元憶,十三郎,或是楊行簡,無論是年幼後輩還是年長下屬,她都能從容自然地伸手去照料他們,今日不知怎麼,心中雖充滿憐惜之情,卻不能坦坦蕩蕩地碰觸。
手掌停滯在咫尺之間,雙頰霞暈飛升,胸口怦怦直跳。神思恍惚下,她隻能告訴自己在婚宴上確實喝得有點多,直到如今還在上頭。暗想他這樣的高手,想來是一碰之下必然警醒,還是不要打攪為妙,躊躇一番,又悄悄把手縮回去了。
感到一絲難以解釋的窘迫,寶珠站起來,輕手輕腳走到案幾前看了看。
吩咐過的作業隻抄了五六遍,且越寫越是潦草,看起來是傷病不能支撐,就此棄筆休息去了。她輕輕笑了笑,心裡一點兒也不惱怒,練字本來就是為了困住他找的借口,書法又豈能在一夕之間成就。
掃視窗外落日餘暉,回顧跌宕起伏的一天,仍覺得心潮澎湃。
寶珠提筆蘸了殘墨,龍飛鳳舞揮毫而就“箭無虛發仇不過夜”八個大字,從腰間卸下匕首犀照,壓在上麵當作鎮紙,隨即悄然離開了房間。
帶上門,寶珠準備叫十三郎來仔細問問那句顛覆大唐的謀逆之言是什麼意思,然而走出幾步,離開了那種奇異氣氛,頭腦漸漸清晰,回憶起房間裡一些細節,越琢磨越不對勁。
屋裡衣桁上隻晾著一件替換的白色中衣,沒有青衫外衣和蹀躞帶。要說極度疲憊之下和衣而眠是合理的,可床榻下麵也沒有靴子。怎麼會有人穿著全套衣物躺在床上緊緊裹著被子?
回想他當時的承諾:“兩日內不動真氣,避免與人動手。”隻說真氣不動,沒說人不動,咬文嚼字規避限製,當真是個陰險狡詐的壞猞猁。
寶珠逐漸領悟了真相,一時間啼笑皆非,但以她身份地位,又不可能回頭去強行掀開他身上被子揭穿詭計,那就太尷尬了。
不知怎麼,這次被蒙騙,寶珠竟然有些意外開心,驕傲地想如果他親眼見識過今日自己名震一時的戰鬥英姿,必定為之心折,不算白白溜出來一趟。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叫他得意一會兒吧。
輕輕搖了搖頭,寶珠一笑釋懷,就此離開了。
聽著她的腳步聲漸漸遠離,強烈的期待終於落空,更加強烈的失落隨之席卷而來,無聲無息地,一頭受了傷的猞猁難過地蜷縮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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