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後近四百年經營,蟾光寺早已是中原聞名的大叢林,有這般規模也極令人驚歎。
除了尼廟,普通寺院為了避嫌,通常不接待女香客投宿,為了讓寶珠得到更好的待遇,楊行簡拿出魚袋亮明官員身份,先行一步進入蟾光寺打點。
因路上所見所聞,寶珠心境沉重緊張,一路上沒變過姿勢,此刻雙腿酸麻酥軟,坐在鞍子上動彈不得,她向來自傲於弓馬嫻熟,不肯承認騎驢騎麻了腿,坐著一聲不吭。
十三郎見她不下驢,奇怪地問:“又不想住這家了嗎?可是快天黑了,再去找彆的地方恐怕來不及。”
韋訓見她姿勢僵硬,便猜到她腿麻了,伸出雙臂說:“下來活動活動筋骨。”
寶珠知道繼續坐著情況不會有什麼變化,無可奈何,隻能接受幫助,向他傾身過去。韋訓便雙手握著她腋下輕輕托抱下來,扶著她站好。
然而寶珠還沒在他懷裡穩下來,韋訓就撒手後撤,趁她還沒軟倒,抓住十三郎塞到她懷裡撐住了。
要說搭著肩膀倚靠,矮一些的十三郎確實更趁手,但這樣明顯的避嫌,倒似被爐火燎了爪子的貓似的,寶珠本來就心情不好,如此更加鬱鬱不樂,冷著臉從肩頭扯下青衫,劈手扔回原主身上。她扶著十三郎,再不回頭,一瘸一拐地往山門內走去。
韋訓捧著自己的衣服,複盤剛才動作,依然想不到更好的處置,默默低著頭站了一會兒,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將青衫團了團塞回包袱。
前庭站著四五個衣衫襤褸的饑民,用獨輪車推著兩具餓殍,正在等待。那兩具屍首明明是新死之人,卻渾身乾枯蠟黃,像是被熬乾了油脂的餓鬼一樣,隻剩下一張人皮包裹在骨頭上。
沒想到進門就看到這般場景,寶珠心下錯愕,駐足觀望。片刻後前殿走出來一高一矮兩個僧人,高個子那個年約二十六七,生得清秀俊美,是個很漂亮的年輕人,神色卻憔悴沉鬱,身後跟著一個小沙彌,年紀和十三郎差不多。
年輕僧人合掌向庭院中的饑民施了一禮,氣度高雅,翩翩有儀。
“人死如燈滅,請諸位檀越節哀,蟾光寺會好好供養他們的。”
饑民並不在乎親人身後事,其中一人搶著問:“聽說能夠換米?”
那年輕僧人的神情更加哀苦,點了點頭,吩咐身後的小沙彌道:“妙證,去庫房取兩鬥米來兌給眾位檀越。”
另一個饑民哀聲叫道:“求大和尚再多施舍些吧!家中人口眾多,能爬起來抬屍的隻有我們幾個了。”
小沙彌頗有些為難,看向年輕僧人,詢問:“觀潮師兄?”
被稱為觀潮的僧人垂下眼簾,緩緩搖了搖頭:“師父之命,一粒米都不可多給。”
寶珠震驚地看著他們用米購屍,雙方交付,饑民將餓斃的屍首卸在庭院中,歡天喜地用獨輪車將帶殼的稻米推走了。
雙屍中有一具是個妙齡少女,看年紀與寶珠差不太多,個頭卻很矮小,或許她的親人覺得死人用不著穿衣了,送來之前就將她剝了個精光,好似一塊乾臘肉般裸露在空氣中。觀潮脫下自己的僧衣,仔細將少女裹好,珍而重之地抱起來。
起身抬頭,眼神對上驚愕的寶珠,他視若無睹,仿佛看入虛空,和另一個僧人將兩具屍體都帶入寺中了。
片刻後,楊行簡帶著兩個穿著體麵的中年僧人出來,向寶珠介紹:
“這一位是蟾光寺監院師——觀山和尚。”僧人一副花白胡須,麵容恬淡謙和,合十行禮。
“這一位是知客師——觀雲和尚。”僧人身形微胖,麵容肥白,滿臉堆笑行禮:“貧僧這廂稽首了。”
監院和知客都是一座叢林中非常重要的高等職位。監院是一寺之監督,總攬寺院庶務;知客如同其名,專職外交接待。尋常香客等閒見不著這些高級和尚,隻有官員、富豪、諸方名德之士登門時才會親自前來接客。
十三郎心想自己去寺院中掛單時能見到寮元就很不錯了,走遍四海八荒,哪裡都是官威管用。
觀山與觀雲心中卻覺得很是奇怪,拿著魚符的朝廷官員來訪,寺中理應鄭重接待,何況此人提到他曾是方丈曇林的下屬。
但這位楊公話裡話外都在抬舉自己女兒,介紹的禮儀向來是由低而高、由內而外,為表謙虛,通常先從自家人開始,他卻先將蟾光寺的人介紹給女兒,仿佛那不是閨女,而是自己的老娘或是上司。
而這個容光照人的高貴少女也無謙虛之色,隻朝他們微微點了點頭,沒有絲毫見到大叢林高僧的恭敬之意。
觀雲堆著笑說:“楊公屈尊來訪,蟾光寺蓬蓽生輝,觀山師兄已經著人去通報上師,請先隨我二人略微遊賞寺內風景,稍後便引諸位相見。”
看過剛才那一幕,寶珠可沒心情遊覽,直截了當地問:“你們寺裡用稻米購買屍體,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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