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衰老的畫聖吳道子因妒生恨,謀殺了少年天才皇甫軫,你也對觀澄的天賦感到嫉恨,不僅恨他有才,還恨他年輕,在你垂垂老矣的時候爆發出新的活力。看過他畫的《九相圖》,再看你畫的,連我這樣的外行人也能立判高下。
洛陽那個不知名的大人物,其實並沒有委托你,而是直接委托吳觀澄來幫他繪《九相圖》驅魔,對吧?”
這個渾身浴血的修羅也和陳師古一樣,雖然外表可怖,說話卻條理分明,冷靜異常,如刀鋒一般切中要害,層層遞進。
依稀看到曇林麵如死灰,韋訓知道自己猜對了,扯著撕裂的嘴唇笑了起來,一邊笑傷口一邊流血。
“可憐啊,那麼多年對著腐屍觀看,受那惡臭荼毒,為自己塑造出的大德高僧、丹青聖手、世外高人的形象,結果到老來被年輕的徒弟搶了風頭,這該是多麼絕望。
你告訴我,三毒貪嗔癡的貪毒,就是追逐名、利、財一切俗世物質的貪欲,你追名逐利,斂財無度,並因此起了殺意,可以說是貪中之貪。偏偏你能說會道,最擅長蠱惑人心,為自己一切所作所為鍍金。
想要抵擋這言語的陷阱極為艱難,哪怕陳師古、仇堅成那等高手,也會受你蒙騙,老陳當年饒你一命,是錯上加錯。
你擅長用所知道的隻言片語編造成扣人心弦的故事,譬如那個《禪師度化修羅》,看似隱含禪機,其實細節根本對不上。我雖是陳師古的首徒,但從來沒學過《般若懺》,繼承心訣的傳人並不是我,而是另一個小家夥。你平日給人看相批命,玄而又玄,都是靠這項本事猜測的吧?”
他慘笑道:“當時真應該聽她的話,不聽你這老和尚念經,也就不會落到這樣境況。她明明已經猜到所有行凶動機,我卻沒有放在心上……”
整個腦海中轟轟作響,向來能言善辯的曇林卻一直保持沉默,韋訓心中疑惑,問道:“你怎麼不說話了?安靜的叫人起疑。”
他目力模糊,蹣跚著再靠近些,直到五步內,才看清老僧的嘴唇其實一直在不停蠕動。
韋訓愣了片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手上乾涸的血跡上又添新血。
“哦,原來我被觀川震聾了……也好,這樣就聽不見你胡說八道了。”
勸誘、辯解、恫嚇、推諉、告饒,短短半注香內,曇林已經換了無數種求生話術,但韋訓始終不為所動,眼見他拎著那條瘮人的舌頭向著自己靠近,曇林眼前浮現出四十年前的靈水河畔,人頭亂飛,血流如瀑,陳師古拎著血劍朝他走來。
這個更年輕的修羅緩緩念誦道:“日暮煙波江渚暗……難為你記掛這詩幾十年,陳師古死了,我就替他用日暮煙波掌送你上路吧。”
韋訓貼近曇林,舉起手掌,忽然一笑:“世人說真正的佛菩薩身上有異香,你果然是尊偽佛,身上隻有快死的老人臭。”
掌風輕輕飄落,如同天女散花,印在老僧瘦骨嶙嶙的胸口。
第二個敵人除掉了。
腦中渾渾沌沌,還依稀殘留著一個命令:毀掉壁畫。韋訓踹倒燈幢,燈油潑在屏風上,火苗悄然爬上木架。
拎著曇林的屍體,韋訓踉踉蹌蹌地走向後殿罩房,近距離硬抗觀川的獅吼後,他不僅七竅流血,更失去了平衡能力,時不時要四肢著地奔行。
將曇林的屍體扔進石灰坑裡,韋訓把作為證據的舌頭裝回觀澄的喉嚨裡,想了想,又掰開曇林的下巴,把他的三寸不爛之舌拔了出來。此人全身枯瘦衰邁,唯有一條舌頭鮮紅飽滿,看起來非常有活力。
他對觀澄說:“你可以向師父訴怨報仇了,我拔了他的舌,他不能再欺騙任何人了。”
離開之前,韋訓經過牆上的安魂鏡,隱隱約約在裡麵瞥見一個可怖的邪祟之物。驅魔鎮邪的獅吼聲把最後的偽裝撕破了,現在他終於淪為本來麵目,暗河之下肮臟凶殘的修羅。
歸無常殿裡的火苗漸漸蔓延開,韋訓將觀川剩下的幾塊殘屍扔進火裡,轉眼看見牆角供養人的塑像。屏風倒塌之後,這尊木塑斜對著豔屍新死圖,仿佛一直注視著那幅巨型壁畫中的美人。
他將木塑拽到,一腳踏碎了大殿裡最後一個和尚的腦袋。塑像座位下露出幾行小小的字:日月常相望,宛轉不離心,見君行坐處,一似火燒身。
隨後,這幾行不起眼的字被淹沒在真正的火焰之中。
離開烈焰四起的歸無常大殿,韋訓奔回蟾光寺本院,在夜色之中於廊上屋簷之間奔騰跳躍,一間一間禪房搜尋過去。
視線已經模糊,眼中漫布血色;聽力也已喪失,嘴裡滿是血腥之氣;六識五感,剩下的唯有嗅覺。他不時趴在屋頂上嗅聞,想在微風中抓住一丁點特殊的香味。
盂蘭盆夜,地獄之門洞開,亡魂在人間遊蕩,有人深陷噩夢,有人夜不能寐。無人出行,唯有牆上詭麗多姿的壁畫如神怪秉燭夜遊。
一頭傷痕累累的青色鬼物悄然在古刹中穿行,尋找丟失的月亮。
她在哪兒?被藏在哪裡?
敵人……還剩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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