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郎心口仍然怦怦直跳,說:“幸好大師兄是最快的,否則被人販綁走,可再難尋回。”
楊行簡臉色發青,痛斥道:“眾目睽睽之下,又是在城中,這些賊寇竟敢如此橫行不法,真是罪不容赦!”
十三郎要去為她煮茶,寶珠叫住他,讓他將今日在南市買的一壇新醅搬出來,破開泥封,灌進壺中。幾個人對坐喝了一輪,皆覺得心有餘悸,嘗不出什麼滋味。
寶珠拿起酒壺,走到二樓臥室,換過衣物。輕撫鬢發,那支桂花不知遺落在了何處。她神思恍惚地坐在窗邊,凝望著樓下的洛水,獨自飲酒。
沉沉暮靄籠罩在洛陽城上,夕陽的最後一抹昏黃餘暉在天際流連徘徊。流水潺潺,洛水上來往的商船停靠至岸邊,逐漸隱沒於黑暗之中。
韋訓本想陪在她身邊,但回憶當時她臉上畏懼的神情,不敢貿然進屋,默默蹲在窗外屋簷上。
寶珠並未點燈,在月光下自斟自飲了好一陣,開口問:“不進來陪我喝一點嗎?你以前……事後是喜歡喝幾杯的。”她微微一頓,刻意略去了“殺過人後”幾個字。
他以前總是輕描淡寫留下一句“去去就來”,仿佛那是和打水買飯一樣的小事。如今親眼目睹活人命喪黃泉,其衝擊令人怵目驚心。
韋訓輕輕從窗口翻進來,隔著桌案,遠遠地坐下了,“今日沒心情。”他悶聲說。
寶珠仰頭一飲而儘,道:“你做得沒錯。佯裝成懷胎婦人拐騙……沒有比這更卑劣、更下作的惡行了!不知她們害過多少無辜路人,是我見識短淺,上了惡當……”
韋訓聽出她語氣中已帶了微醺之意,輕歎一聲,安慰道:“其實拉開五十步距離,他們加在一起也不是你的對手。”
寶珠自嘲著笑道:“誰能保證自己一直占據上風,敵人又乖乖保持劣勢呢?”縱然有顯赫一時的高貴身份,如今不也丟得一乾二淨嗎?所謂真龍血脈,離開了皇權,一文不值。
她又喝了一陣,眼中閃爍著帶有醉意的淚光,放下杯子轉過身,對韋訓說:“靠近些,讓我看看你的手。”
韋訓猶豫了片刻,隔著桌子伸出胳膊。他回來後立刻打水清洗血漬,但乾過臟活的血腥氣浸入骨髓,是永遠洗不乾淨的。
寶珠握著他的手,上麵仍留著在蟾光寺中與觀川惡戰的舊傷。冰冷、剛勁、無堅不摧的手掌,卻並不顯得粗野。如果忽略練武留下的痕跡,他的手與他的人一樣,在朦朧月光下,輪廓顯得清秀白淨,雖有摧碑裂石之力,卻安靜被她握著。
“我當時有些嚇到了,不是故意避開你。”
每當夜裡,這個人就變成一個神秘莫測的影子,非得牢牢抓在手中,才能切實感受他真實存在。她輕輕摩挲他的掌心和指肚的繭子,斷斷續續低聲說,“是這雙手一直保護我,從長安一路走到洛陽……我很喜歡你的手。”
韋訓心頭猛地悸動,十指發麻,漣漪從指尖擴散到肩膀,不由得微微發抖,連忙從她手中抽回胳膊,藏在自己身後。他坐立不安,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惶惶然從窗口翻了出去,立在屋簷上。
寶珠追到窗口,兩人在月光下對視了片刻。每當不知所措時,他就下意識想要拔腿逃走,可又舍不得跑得太遠。他緩緩後退,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一腳踩空,從房簷上摔了下去。所幸以腳尖勾住,沒有失足掉進洛水中。
青衫客輕功絕頂,行動向來飄逸靈動,何曾見過他如此手忙腳亂,寶珠忍不住咯咯笑出聲,指著他笑道:“笨手笨腳的,哪裡有你這樣的輕功高手!”
韋訓翻身爬了上來,局促不安地低著頭,靴尖蹭著瓦片上的灰,畫了一個圈,又一個圈。雖一時狼狽,換得她暫時忘卻不快,似乎也值了。
“你彆跑,我又不能翻窗踩著瓦片追你。”寶珠努嘴發出呼喚狸奴的疊聲:“嘬嘬嘬!”
韋訓察覺她言行有異,悄悄抬頭瞄了她一眼。月色之下,她嬌憨豐潤的麵容上籠著一層薄紅,耳珠、脖頸處的皮膚都是粉的。舉杯消愁愁更愁,人有心事時,特彆容易喝醉。
寶珠見他遲遲不動,嗔怪道:“你不是說‘這是我的觀音’嗎?既是菩薩發話,狸奴竟敢不從?”
韋訓明知她酒氣上頭,卻情不自禁地慢慢蹭了過去,靠得越近,越覺得腳步虛浮,好似踩在雲彩裡,腿腳都酥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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