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跑了”尚未完全出口,韋訓已旋踵再次飛奔出去。
楊行簡忍痛左右張望,沒看見寶珠的影子。再回想起韋訓慘白發青的臉色,以及他肩上失去意識的十三郎,頓時魂飛魄散,癱在地上動彈不得。
韋訓向左路發足狂奔。
夜間他全神貫注警戒守護,誰想敵人卻陰險地挑了太陽升起之時,趁他繃緊的神經剛剛放鬆那一刻出手。猶記得寶珠曾在長秋寺中不經意間提過想吃櫻桃的話,彼時四周人山人海,不知是哪個心懷叵測之徒將這話聽了去,埋下今日禍端。
敵人先用“櫻桃畢羅”的誘餌將他引出院內,推測他很快便能察覺端倪回防,於是擄走寶珠之後,出手將十三郎傷至瀕死,令他不得不耗時搶救。再用貨郎於右路布下疑陣,將他引向錯誤的方向。這兩手拖延時間的連環計使出,饒是他輕功蓋世,也再難追上。
敵人處處料敵於先,不費一刀一劍,連麵都沒露就成事了。恐怕早就埋伏在四周,將各人的喜好、武力打探得一清二楚。即便誘敵失敗,還有彆的陰險招數在後麵等著。
此時此刻,韋訓看任何人都覺得異樣,任何角落都覺得可疑。眼見前方有個推板車送貨的腳夫,車上似乎能藏人,他飛起一腳踹斷車軸,七八筐葵菜、蕪菁隨之落地。
那菜販正要大罵,眼見韋訓陰森如鬼的臉色,心想這人能將車踹爛,這力道若是踢在人身上,恐怕會當場喪命,當即咽下了辱罵。
韋訓一路見車攔車,見轎翻轎,左突右衝,將整條街攪得人仰馬翻,鴉飛雀亂。他見巷子裡有家銅鋪,匠人坐在門口,地上擺出各樣銅器招攬生意,衝上去揪住他衣襟,如捏著雞鴨脖頸般將他提了起來,厲聲問道:“你坐在此處,可曾見到剛剛有可疑的人背著人從此經過?!”
那匠人驚疑不定,顫聲說:“那不就是你自己?”
韋訓無暇解釋,“波”得一下硬生生將一隻銅釜拍扁了,“再好好想想!若有虛言,讓你人頭如此釜!”
那匠人意識到這武瘋子可能在尋人,絞儘腦汁思索了片刻,說:“剛才有個身材瘦小的漢子,穿灰色短打勁裝,扛著一大卷毛氈從此經過,跑得飛快。”說著指出方向。
韋訓生怕再次被騙到錯誤方向,連續逼問過幾戶路邊擺攤的商販,與兩名街邊乞討的乞丐,確實有人見過那個肩扛毛氈的灰衣人從此經過,朝南邊跑了。問及毛氈長短尺寸,正好能裹著一個人。
得了這條線索,韋訓背負十三郎,一路向南追蹤,從慈惠坊追到通利坊,一直追到一條死胡同裡。
巷子儘頭是一家賃驢的店肆,院子裡臭烘烘的,拴著四五頭驢,牆角堆積著劣等鞍轡和喂驢的稻草。店主倒斃在室內,除了一條不停吠叫的狗外,店內再無其他活物。
韋訓一進屋內,眼神瞬間直了,牆邊散落著幾件不該屬於此處的精致衣物:是寶珠今日所穿的襦裙,以及貼身的袔子與褻褲。連同裝著瑞龍腦的香囊一起,被丟棄在肮臟的夯土地板上。衣衫上還殘留著香氣,她就這麼被赤裸裸地擄走了。
窗戶虛掩著,韋訓伸手推開,發現此處直通南市。
窗外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放眼望去,上千間店鋪和數萬民眾擁擠在這兩坊之地上。南市以外,是擁有一百零三坊及五十萬民眾的洛陽。一個人消失在一座巨型城市裡,就如同一滴水流入了大河。
一陣眩暈襲來,韋訓耳鳴不止,背著十三郎緩緩跪了下去。
他感到強烈的窒息。恍惚之中,四麵八方的門窗開始湧入汙泥,沉重濃稠的黑色泥漿不斷上漲,鑽進七竅,沒過頭頂。此非人間,他即將被吞噬進地底黑暗之中。
眼前洛陽街市的繁華景象漸漸扭曲變形,與洪水過後、淤泥淹沒大地的荒涼重合。懷抱被丟棄於此的衣物,韋訓終於切身體會到陳師古當年的心境。遍尋不得的無助,窮途末路的悲涼,刻骨崩心的恨意……原來竟是這樣的感受嗎?
腦海中詭異地響起一陣他本不應該聽到的淒厲聲響——
那是遠在他出生以前,距此地萬裡之遙的嶺南靈水河畔,陳師古那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絕望嘯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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